制陶、绘瓷、打刀、染布、造纸、削木、雕银、绕漆线、穿竹丝、刻木偶头,我们用三个月时间探访了在这十门中国传统手工艺上有所作为的年轻人,并将以连载的形式分十天为你一一讲述。
今天你将见到的,是来自云南户撒乡的造刀人李成强。
户撒刀非遗传承人、阿昌族老人李德永坐在西厢房门口,手上缠了白纱布。打刀靠手,他手痛风,也就是说,他不能打刀了。再说上了年纪,哪抡得动铁锤,熬得住炉火呢?钢锭做的有“李德永”字样的那枚印章依然在往刀上戳,但李德永本人已经退居二线了。退下来之后就每天待在院子里。这是个典型的云南院落,有那种四水归堂的中原形制,也还看得出吊脚楼的边陲风格。青石铺地,厚厚的苔藓,两棵树蹿很高,整院都绿茵茵的。前院后院都在“丁玲咣当”。这时候听着收音机看着天,李德永就想,户撒刀打到他这里是第五代,现在家族手艺传到儿子李成强了。
李成强从小知道面前有两条路,读书,或打刀。至今他不太识字,可见选的是后一条路。岂止他一个。用他的话说,“打户撒刀的都是文盲”。打铁的是文盲,磨刀的是文盲,錾刻的还是文盲。是不是真都文盲我们不知道,我们只知道,第一,李成强不会发短信;第二,每把刀上刻着的“户撒刀王”那几个字格外歪歪扭扭。你可以说这叫拙朴,但诚实讲那是粗劣。
正在用传统器具打磨刀面的李成强,户撒刀的家族手艺传到他手上,已经是第六代。
“文盲刻的字嘛!”李成强哈哈大笑。他从小看父亲打刀,十岁左右自己上手,知道力气该怎么使,知道钢的火候。别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他并不在行,也并不在意。虽说这年头买椟还珠多过真材实料,他还是斜叼烟眯起眼,松松垮垮地站着,站出了一种不在乎的气度。
李成强的父亲李德永作为户撒刀传承人,他的名字作为标签刻在每把李家出品的刀具上,上有“户撒刀王”几字。
气度来自底气,底气是因为他在干一件大事。
还是打刀,但这次要打的是两把大刀。有多大呢?一把菜刀两吨七八,装了刀柄三吨多;另一把户撒刀一吨多半,装上刀柄也过两吨。都是整块钢板,请了人来锯,来磨,来雕,来镶嵌。刀身上是金灿灿的青龙白象、皇国寺、迎客松、大庙会,都是民族图景,都是户撒符号。以前他也打过一把一吨多的刀,当时气雄万夫起个名字叫“天下第一刀”,现在只挥挥手说:“差远了!”说句题外话,李成强经常不说“打刀”而说“造刀”,他口音重,“造”发的是“操”音。听起来很别扭,却不可否认添了些额外的狠劲。
李成强现在关心的事情是,他“操”的这两把刀“能不能进吉尼斯世界纪录?”
进了记录,就不怕旅游大巴不来,就不怕成群成群的游客不上门。只要上门了,就得和全世界最大的两把刀合影;合影了,就得走进专卖户撒刀的东厢房;进东厢房了,就会被满屋满眼的户撒刀迷了眼;迷眼了,就得买造出了全世界最大的两把刀的李成强造出来的小刀,一把两把,五把十把……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东厢房满屋子都是刀,苗刀、秦剑、自创的棍刀和菜刀,各种款式皆有,还有各种奖状和荣誉,以及家传的七彩大刀。
所以李成强也学着关注起了细节。比如说安放两把刀的基座,必须用汉白玉,显得尊贵;两把刀肯定不开刃,万一划伤游客呢?前院的地上要铺石板,要有休息的凉亭,不能让人家总站着吧,多累?!就连名字都费了很多脑筋。
“就叫‘阿昌大金刀’!”他先探询地看看我们,随即自顾自下了结论,“大气,人家记得住!”说是“金刀”其实不含金,图的是喊得响亮。“芒市有座大金塔你们都看见了吧?哪里有黄金嘛?”李成强又哈哈大笑起来。
李成强的家是个典型的云南院落,四水归堂的中原形制。青石铺地,厚厚的苔藓,两棵树蹿很高,整院都绿茵茵的。
但目前为止,未来的“阿昌大金刀”和“户撒刀博物馆”还只是摊在三间通屋地面上的两块巨大的钢板,都是半成品。两把刀国庆节得完工,博物馆春节得落成,李成强心里这么计划。可也不一定,没钱呐!光造刀就得两百万,有进账了就动一动,手里不活泛就得停一停。
还是得找钱,还是得卖刀。
得卖很多刀。
卖刀
有两把刀李成强是不卖的。
“阿昌大金刀”当然不卖。有河南老板来看了,当场表示李老板你开个价,造完了我用卡车拉回河南去。李老板咧嘴一笑,你买走了我的博物馆怎么办?游客来了看什么啊?再说,卖给你了我下次总不能再造一把更大的压过你吧?不卖。
腰上摸出一串钥匙,李成强开了东厢房。满屋子都是刀,他在门口弹弹烟灰,说另一把刀就在这里面,有人出价七八十万都没卖,看你们眼力如何。我们的眼力当然不行,他就笑嘻嘻进来,开了一个玻璃柜,从横七竖八混在一起的一堆刀里拣出一把。看刀锷松了,就随便找了点胶水一沾——他真不是个考究人。
工厂的仓库里,躺着成堆没有最终打磨和上刀柄的“兵器”。
那是把古董刀。象骨制成的白色刀鞘,鞘身浅浅地浮雕了几个仕女。在黄铜箍圈之间她们神态各异,像端坐在彼此不通音讯的深闺中。而抽出刀,锋刃一点没有因为时间久远而稍许收敛它的寒光。姿态柔弱的仕女们环侍着一把如此的利刃,真不知道谁刚谁柔。
家传的古刀,象骨制成的白色刀鞘,鞘身浅浅地浮雕了几个仕女。
“祖辈打的刀,传下来了。”李成强介绍。觊觎这把刀的人不少,但多少钱都不能松口。“你买走的哪里是刀,你买走的是我家的故事啊!”警惕性很高。那么是个怎样的故事呢?“我不会讲,我不识字嘛!”他两手一摊。他只知道,有客户来了,就把这把镇宅的宝刀拿出来给人家看,然后再谈现在的刀剑买卖。这把代代相传的古董刀,是一种血统的象征。它即证明了李成强作为第六代打刀人的身份,又确保了出自他手的户撒刀拥有无可比拟的历史渊源。
但现在情况变得有些尴尬。在芒市市区满大街都是户撒刀店,价格差不多,品质却差很远。说到这里他有些愤慨,拿出一把“假刀”给我们看。那些钢纹根本不是折叠锻打出来的,“都是电镀的,砂纸一擦就没啦!”但游客们不懂,他们抱着工艺品户撒刀心满意足地走了,两百公里外的李成强却守着一屋子“真资格”的户撒刀发愁。
依照古法百炼钢锻造出的“七彩”纹路是李成强家打户撒刀的独门绝技。
开足马力的时候,李成强的作坊一年能打三万多把刀。现在后院里静悄悄的,“停工了,工人都回去了。卖不掉嘛!”又不是吃的,卖不出去一家老小一天三顿地啃光它。这是钢啊,这是刀啊!
也去芒市开家店吧,成本高,游客还可能有眼不识金香玉。上网卖吧,有管制,两口子又都不会电脑。只能坐在家里等,等回头客和回头客介绍的客户。一筹莫展。李成强甚至怀念起有人半夜翻墙来偷刀的日子了。“那时候生意真好,偷了我的刀出去就能换钱。”
夸刀
李成强扛起一把宽背大刀,要去“荡一荡”。荡,是个形象的说法,就是磨刀。我们其实并没看到他如何“造”刀,一来因为停工了,并且他现在自己不太动手。“我也上了岁数了,身体支不住啦。”
一把几百块的刀打两天,几千块的刀打七天七夜,几万块的就要打两个月了。打起刀就是没日没夜,人轮着歇,炉火不能歇。不知道要抡多少万次铁锤,才得着那几公分宽的钢片。户撒刀还有个特别之处,它的刀身是分别打出三片钢,最后合在一起的。这是最后一道也是最要紧的工序,火候至关重要。有一次就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刀烂了,烂了就只能丢啦。”几天几夜的功夫,因为去给人开了个门就白费了。从此以后,到了要“黏刀”的那一天,李成强就关照朋友们别来喊他喝酒。
户撒大刀只需稍微磨两下,便能轻松斩断钢筋。
“荡”完了刀,李成强从地上捡起根钢筋,“就砍它?”看我们有些惊讶他越发来劲,“就砍它!”说罢把钢筋放在铁砧上,抡起来就是一刀。半截钢筋飞出老远,“叮当”一声掉在地上。凑近看,钢筋上的刀口直上直下,连铁砧都吃进去半公分刀痕。再给我们看刀刃,因为砍进了铁砧才略有点毛。“再荡一下就没事啦!”他有些得意洋洋。
夸刀的劲头上来了就有些拦不住。他先后向我们表演了砍干毛竹、鲜竹竿、装满水的饮料瓶,最后甚至砍了一个空塑料瓶。都是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一刀,一刀即两断。别小看这种演示,比什么促销都管用。上次有电视台的人来拍片子,摄像师现场就掏出几千块,买下了那把演示用的大刀。它削铁如泥嘛。
“我们这里的人,带把刀就能进山过日子。”碗口粗的树照放,两根丫杈砍下来一搭就是屋脊。地上镂草,铺上去就是屋顶,“一把刀,六棵树,一间房。”还能生火,捡块石头在刀上擦,擦到烫手了拿棉花一碰就是火。户撒刀还分很多种类。老规矩是“上山尖头,下山平头”。一个人上山胆子细,就要带把尖头刀防身。在坝子里游逛,带平头刀,刀鞘还露锋,对可能寻衅的人是个威慑。年轻人还可以给心爱的姑娘送刀,姑娘只要收下就表示应许了你,就不能再跟别人好了。“你当年给媳妇送刀了嘛?”“我就不送啦,打开我们家的门里面全是刀!”
由于是阿昌族世代打刀,户撒刀也称为阿昌刀。最传统的阿昌刀,刀首为象征月亮的内弧,刀头上饰有一枚象征太阳的铜钉,日月同辉亦是阿昌族的民族文化之一。
那些才是真正的户撒刀,卖给游客的不是一回事了。除了刀首那道象征月亮的内弧和刀头上那枚象征太阳的铜钉,二者大相异趣。“我们的刀都是黑的。”黑魆魆的刀,只有刀刃是白色的。它们不需要李成强坐在老虎凳上用钢刨抛光,不需要不识字的工人费尽力气在刀身上雕花刻字,也不需要李成强从缅甸买来几千几万一吨的酸枝木花梨木檀木做昂贵的刀鞘。说到这里又是哈哈一笑,“你们不行,你们不会用刀。”
户撒刀造型古朴,刀鞘由红酸枝或紫檀木等木料制成,棕绳绕饰其身,没有过多矫饰。
我们的确不会用刀,买刀的人其实都不会用刀。我们是被它原色硬木的刀鞘迷住了,被它棕绳缠鞘的纹理迷住了,被它沉甸甸的手感迷住了。我们付钱买刀,买下了李成强的手艺和他们六代人的家族史,买下了边陲地带的民族风情,也买下了据说会升值的投资品。而李成强卖刀收钱,去继续造完他那两把要进吉尼斯世界纪录的“阿昌大金刀”。
本文来自《ELLEMEN睿士》十月刊 Coolife 别册
策划:董江威
采访、撰文:马俊 摄影: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