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柜了,然后呢?
向家人出柜,一个横亘在每一位性少数群体心中的两难命题。
是选择遵从自己内心的选择,向亲人展现真实的自我、勇敢追求自由?还是为了照顾亲人的感受,做适当善意的隐瞒?
华人纪录片导演吴皓,在他最近的一部纪录片《我们一家人》(All in My Family)中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这一次,他将镜头对准自己和自己的家族,在短短40分钟的影像中呈现自己从出柜到在美国完成结婚、代孕生子给整个家庭带来的影响,而直到影片最后,一向叛逆的他才悟出一些关于家庭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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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必须带个老婆回来,
不是女朋友”
乖、聪明、学习好,在中科大读完生物后,又出国念了MBA,有两个硕士学位,后移民美国,工作过的地方包括硅谷、雅虎、阿里巴巴……从知名企业辞职后做了导演,拍过的纪录片在全球众多电影节参展获奖。
无论从哪个赛道看,吴皓都是中国父母眼中最爱的“别人家的孩子”。
然而,作为大家族里唯一的男孩,他从小就被给予了太多来自家人的期待:要念最好的学校、做班里的佼佼者,今后出人头地、赚大钱,完成娶妻生子、繁衍后代的目标。前面的那些吴皓基本做到了,唯独最后两条,他无能为力。
因为二十岁时,他便明确了自己的性取向,当时最想做的一件事,便是逃离。他深知留在父母身边会遭遇怎样的阻碍,所以年纪轻轻的他选择去美国重新开始,追随自己自由意志的指引。
但逃离毕竟只是一时的,自己的中国血脉无时无刻不在隐隐牵绊着自己,即使已经移民,每到春节这种阖家团聚的时刻,回到老家的吴皓还是面临着喋喋不休的催婚催生和难以忍受的“控制”。
家族里的小姨曾直言不讳:“我就问你妈,她为什么都不着急?我说喊你儿子回来参加《非诚勿扰》,还有《相遇星期六》,现在这种节目很多,还有《中国式相亲》,里面好多才貌双全的女孩!”
纪录片中的第一场家宴,是爷爷九十岁的生日。饭桌上,精神尚好的爷爷一边吃饭,一边看着镜头后的吴皓,用四川方言说:“我过(百岁)生日的时候,你要带个老婆回来。”
“不是女朋友,是老婆。带个曾外孙来更好。”像是怕他听不懂似的,爷爷又强调了一遍。
虽然已经在美国生活了二十多年,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吴皓在父母眼中,仍然是个孩子。早晨起床,父亲在拖地,母亲像过去那样发着脾气,“我再也不要你回来了,乱七八糟的,也不早点睡觉。”拿着摄像机的吴皓顶嘴:“咋个没早点睡觉,我们都有好好睡觉,是你自己很晚睡。”母亲更生气了:“你们睡了过后,我才有空给你们做事(洗衣服)嘛。”
吴皓的姐姐也辩解:“早上你一喊,我们跟着就起来了嘛。”
母亲还是生气,“我要是早上不喊你爸爸起床,家里没人起床,谁来做事?你爸爸说……” 正在拖地的父亲走过来,弱弱地接上:“我没说什么啊,我就是经过这里。”
“你快点走啦。”母亲给了一个白眼。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家庭样本,母亲强势,父亲相对传统懦弱,在家中没有什么话语权,即使在培养孩子的问题上也都顺从着妻子。吴皓的性格和母亲很像,因为从小活在“关爱”所延伸出的控制之中,他本能地反叛、想要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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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敢要孩子,
我就跟你爸离婚。”
在微博上,吴皓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动态,他的签名还是“一个自由人”,显然在家里,这个词不适用。母亲更希望把家人塑造成标准的“好丈夫”、“好子女”,表达亲密的方式是“等你们赚了大钱,我想买啥子买啥子,想咋个耍就咋个耍法”。
但在吴皓心里,他“一直想活在不同的家庭里,不那么大吵大闹、不那么爱控制年轻一代的家庭。”这种子女们反感的“控制”,在家长眼里,是为了你好,是“一种好的教育模式”。
自高中就开始叛逆的吴皓,最先选择向姐姐坦言自己的性取向,他在一封信里坦白,姐姐看了很久,也哭了很久。
一向传统的父母,显然更难理解。
“从来都没有猜到过吗?”
母亲一脸愁苦地摇着头说:“从来都没听说过,在我们那个年代,没听说过同性恋的概念。我真的想不透,我想我儿子那么乖......”
父亲则表现得淡定一些,“这个我知道,这是一种那个……”他想了一会儿,说:“叫做取向问题吧。只不过出现在你的身上,对我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纪录片中,父亲说完这句,脸上挂着的笑满是无奈。
尽管最初难以接受儿子是同性恋的身份,但母亲一落地美国,还是立刻奔向了儿子和男友的住所,吴皓的伴侣艾瑞克第一次见家长,紧张地把公寓打扫了三遍,结果母亲还是一到就忍不住开始吐槽,“这里好脏,那个油都结痂痂啦。”话音刚落就着手打扫起厨房。
最终接受儿子同性恋的身份,母亲花了两三年时间,刚知道消息后的半年,她几近崩溃,每天强迫自己去思考这个问题,查阅各种资料,一遍不行就想两遍,两遍不行再想第三遍。面对镜头回望当时的经历,她忍不住落泪:“你无论做任何决定,我都会接受。即便当时接受不了,也要试着慢慢去接受,即使慢慢接受不了,也要强忍着让自己接受。”
好在吴皓的伴侣艾瑞克工作稳定,待人接物比吴皓更有礼貌,母亲似乎能够接受他。于是,吴皓告诉了另一件他认为会让母亲开心的事:他想生子。
没想到母亲坚决反对。“你如果像你姐姐一样有个正常家庭,你要个小孩,我不会反对,我本来是想要你一个人过,好好工作存点钱,以后老了去个高级的敬老院。”
吴皓的叛逆劲儿上来了,越是反对越是要做,想在自己创造的家庭里“给予我的孩子我未曾从我父母那儿得到的东西”。艾瑞克评价,“我觉得你很像你妈。脾气来得快,拒绝承认自己的弱点,但心地善良。”
吴皓的父亲最后妥协,“我有孙子我就高兴了”,只希望“最好是找中国人捐赠的卵子,希望我们的后代是纯中国人。”而母亲始终拒绝,“坚决不要,你要的话,我就跟你爸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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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不那么重要,
只要我自己不生活在谎言中就行”
孩子快要出生了,母亲只能说:“我没得办法,只能鼓励你们把娃儿带好。你以为我真能接受啊,我真的接受不了。”因为在母亲眼里,这两个新生儿降临在一个非正常家庭。父母还会焦虑,等两个小孩长大,如何解释这个家庭?
“就和他们说,有两个爸爸啊。”吴皓不打算隐瞒真相。
“那妈妈呢?”
“没得妈妈,是代孕的。”
父母不同意,“这个永远要作为一个秘密。尽量也不要让亲戚朋友知道。”
吴皓问:“那以后,我把孩子带回来怎么解释?”
母亲说,“就说他们的妈妈走了。”父亲不同意。母亲改口,“就说死了?”像说气话一般。吴皓不耐烦了,“就说实话不行吗?”
母亲看向镜头,“说死了?”
“说实话。”
“不行,在中国绝对不行。”
在大家庭里,需要隐瞒的对象,主要是九十岁的爷爷。到底怎么交代,还没有想清楚,孩子已经生下来了。
看到照片,吴皓的母亲说,“我的孙子怎么那么丑。”父亲安慰她,“只要是双眼皮就好。”以及反反复复说到一条来自长辈的育儿经验:经常提一提孩子的鼻子,防止太塌。
四十多岁的吴皓当了父亲,人生第一次体会父母的角色,也让他对家庭的意义有了更深的感受。
小朋友满一周岁,吴皓带着艾瑞克和两个小孩回到中国过年。要不要和爷爷说真相成为了回家前最大的争议话题。姐姐问他:“我们只和爷爷说你要带两个小孩回来,到时候你要不要实说?”吴皓犹豫了,没有说话。
到家时,艾瑞克没有出现。只有吴皓和两个孩子。爷爷见了两个孩子,伸手去捏孩子的鼻梁,叮嘱道:“记得帮他提一下,就不会是塌鼻子。”
那个问题总会被提出来。吴皓想问问母亲的答案,防止对不上。还没去厨房找到正在忙碌做饭的母亲,他就被奶奶问了:“孩子妈妈呢?”吴皓支支吾吾,回答说“没来。”爷爷追问:“他妈妈是哪里人?老家。”吴皓显然没想好,最后回答,“美国。”
午饭快开始了,父亲过来拍吴皓的肩,“你妈说请艾瑞克过来吃午饭。” 母亲希望他不用那么难受,吴皓却怕尴尬,这比当初向父母出柜还让他纠结。问题绕了回来?那怎么和爷爷说艾瑞克是谁呢。母亲的意思是,“就说是同事。他们是同事和好朋友的关系。”
纪录片的结尾,吴皓最终放弃了对爷爷出柜。成为父亲之后,他渐渐明白父母在他身上投入了多少爱、精力和时间,拍摄这个纪录片也让他懂得自己的出柜曾带给家人多大的痛苦,“我没勇气告诉爷爷了,那只会再次伤害他们所有人。”
“年轻时觉得,真相比一切都重要,年纪大了就觉得,重要的不光是真相,还有其他的事,也同样重要,比如其他人的感受。只要我自己不生活在谎言中就行,只要我能够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就行。”
但即使不说,好像爷爷也清楚并默许了吴皓和艾瑞克的关系,最后的全家福可能就是最好的答案。
毕竟,
全家福是不会让外人在里面的。
撰文:Kylin、Holly
编辑:Holly
本文图片来自纪录片截图和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