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居于无限可能
博尔赫斯曾想象过一本趋于无限的虚构小说。当主人公站在命运的岔口时,并非只选其中一条路,而是选择所有可能,由此衍生出交错的宇宙。到了下一个岔口,分岔仍在进行。枝蔓横生枝蔓,永无止境。他把这本迷宫般的永恒小说,称为“小径分岔的花园”。
在施拉泽·赫什阿里于龙美术馆呈现的大型个展《根茎》上,无限分岔的意象化为了绵延不绝的“根茎”,构成存在本身的无尽旅程。
“我们居于无限可能,”作家沈奇岚曾与赫什阿里通信近一年,她在展览导言中写道,“根茎在生长,连接,分叉,低语。根茎是一张宇宙的地图,也是一张生命的地图。”
赫什阿里本人如此解释“地图”的意涵,“这张地图实际上是大自然遵循各种进化路径、评估其潜力时留下的痕迹。因此,如果你能在心中勾画出这个网状脉络以及重新审视的过程,那么你就可以开始直面自己的思想和它所有的繁复褶皱。”
地图即根茎的扩张。要理解这一主题,也可以从赫什阿里特别的绘画方式入手,“是水创造了画”——用她的话来说。
她将画板平放于地面,再将水和颜料的混合物倒在表面。液体四处游走,漫过画布,波纹形成起伏的曲面,如面纱、如薄膜、如迷雾,如宇宙空间偶然的折叠。在整个过程中,赫什阿里不做任何干预,只由自己的意识跟随液体的蜿蜒。在她看来,这种蜿蜒恰恰是自然的核心。
“人类的理性偏爱直线,但是自然喜欢蜿蜒。一条河流不可能笔直,永远是蜿蜒前进的。蜿蜒的动作,是我整个艺术生涯的核心,我也希望借此找到自然的核心。”
液体蜿蜒去往任一方向,一如根茎自由生长,向各个角落扩展生命的路径。蜿蜒看似随机,却并非出于无意识,赫什阿里认为其中反映了她内在的自我觉知。“这些画作是我的身体、灵魂、气息创作的,不是智力层面的作品。”
在那个博尔赫斯用无限分岔构建的谜题里,谜底最终指向了“时间”。而赫什阿里的无限谜题,谜底则是“生命”。
“我们人类是很局限的,只能看到眼前有限的路径,”赫什阿里说,但本质上生命是根茎,“宇宙有无限的路径可供选择。”
呼吸是原始的力量
进入《根茎》的展厅后,一个由毛毡包裹的黑色箱匣赫然出现,这是作品《气息》(2003/2013)。
步入其中的黑暗空间,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分别传来诵经者在吟唱不同文化祈祷词时的一呼一吸。四种迥然的气息,碰撞交汇于身处中心的观者耳中,让人自觉不只身处这方空间的物理中心,亦处于文明世界的精神中心。
几乎由近三年新作构成的《根茎》,却以这件多年前的旧作展开叙事,自有赫什阿里的一番用心。
2000年,她曾表示:“我努力捕捉自己的呼吸,试图超越名字、国籍和文化,寻找自我存在的本质。”在《气息》这件作品中,没有边界,没有分裂。当你的呼吸与诵经者的呼吸同步,仿佛也在感受到与另一种文化同步。
而20年后的当下现实,却与《气息》的愿景背道而驰。世界被民族、战争、疾病四分五裂,人类因名字、国籍、文化争端不休。但在赫什阿里眼中,这些都是人为的,而非自然的。
“我们是从细胞和生命进化中走来的,而非从文化中走来的。但我们忽略了自己自然的那一部分,只关注人为的、分裂我们的东西。”赫什阿里说,“这种分裂一直存在于人类文明中。我们没有意识到,也许人类会从地球上消失,但生命不会。”
真正的边界在自然里并不存在,所有生命在深处都紧密相连。一个原子,与距它一千亿光年外的另一个原子彼此纠缠;一只青蛙,和我们共享部分相同的DNA;共处一个小小星球的人类,如何又会觉得彼此毫无联系?
“我们与一切纠缠不清,却孤立自己,划下边界,这是最糟糕的。”赫什阿里说。
生命与生命的连结,呼吸是最基本、最紧密也是最原始的方式。一个生命的呼气被另一个生命吸入,这种交流最终谱成了生命的韵律。“我呼吸的气息,也是恐龙曾呼吸的气息。如果你集中在自己的呼吸上,就能获得生命本源的力量。”她说。
这也再度呼应了“根茎”的主题。呼吸是生命之间平等的交流,根茎亦是。赫什阿里认为,人类的社会系统正是因为有了阶级,才会经常崩溃,因为高低之间不会交流。而在根茎的体系里,从没有阶级之分。
“根茎与根茎的交流是平衡的,水在哪里,养分在哪里,就往哪里去。我们要向自然学习。”
起落、有无、是非、虚实
呼气与吸气,一起一落,在赫什阿里的作品中被重复、叠加和交织。对于二元关系的讨论,实则也贯穿了赫什阿里的创作。
在她的画作里,底层颜料上漂浮着一张似有若无的网络,这是她用铅笔描绘的轨迹,又覆以精心加工的颜料。更近距离观察,不难发现这些轨迹的基本元素,是交叠的两个阿拉伯词语——一个表示肯定,“我存在/我是”;一个表示否定,“我不存在/我不是”。
正如中国古典小说里写的,“无为有处有还无”。赫什阿里也认为,万物由“有”和“无”构成,盈缺共生,无法分割。“就像在纸上画画,你看到了线,却看不到纸。但没有纸,哪里来线?”她说,“每个‘有’的背后,都存在着‘无’。”
对于有无的思考,也体现在本次展览空间的虚实相生。赫什阿里有意地对空间留白。她认为,如果作品太过堆叠,意义反而散失了。在“虚”中才能感受“实”,在“无”中方能彰显“有”,“从艺术中我学到了有无、虚实的关系。”。
《根茎》亦展出了赫什阿里的雕塑作品。1980年代,她以雕塑家的身份获得瞩目,虽然此后的实践逐步横跨绘画、装置、建筑、电影等多种媒介,雕塑仍是她钟情的创作方式。此番带来的雕塑新作,都展现出了有机形态的建筑结构,包括从细胞层面描绘生命生长的《漩涡》,以及呈水晶质感的螺旋塔《心灵》等。
玻璃螺旋结构亦起亦落,恰如呼吸。“我想让作品在上升的同时也在下落。宇宙中的每一次上升,其实都伴随着下落。不幸的是,我们意识不到这一点。”
赫什阿里喜欢玻璃,将其称为“梦幻材料”。在她的雕塑中,不同砖块透明度各不相同,从而折射出千般光影。光与影的关系,正如起与落一般,也使她着迷。
归根结底,生命的本质,和埋藏在我们体内的DNA螺旋一般,如此纠缠难分。起落、有无、盈缺、是非、虚实、内外,无时不刻处于流变之中。而从更广阔的维度观之,它们又处于永恒的不变。
赫什阿里说,“你身体里的所有原子,永远不会从宇宙里消失。它们从宇宙大爆炸时就在那里了。可能曾存在于恐龙体内,如今来到了你的身体。它在变,又是不变的。”
Q&A
这次的展览为什么会以《根茎》为题?
根茎没有等级,是开放和自由的,可以从任何角度进入。一切彼此相连。我将展览命名为《根茎》,这也是我希望在创作中实现的目标。
创作一幅画或雕塑通常需要多久?
两者很不一样。绘画全部由我创作,可能需要3-4个月,取决于画的规模。但是雕塑创作需要多人合作,整个过程很漫长,一件作品可能需要花费一年。
其中最具挑战性的部分是什么?
绘画具有挑战性的是,一切取决于我。我独自工作,没有他人参与。当然我也觉得这样更美好,更满足。但是雕塑创作,我要依赖于很多不同的人。有时这令人沮丧,因为他们可能会误解我,所以会更为困难。就像一个指挥家,必须让大家真正在一起工作,这对我很难。
你在什么时候意识到了自己对艺术的兴趣?
有时我会说是出生时。艺术和好奇心有关,所有小孩都有与生俱来的好奇心。没看见他们拿起铅笔就开始画了吗?所有人类原本都是艺术家。不幸的是,社会杀死了他们的好奇心。
在我看来,你的画作是有音乐性的,哪位音乐家的作品给你带来最多灵感?
我确实很喜欢音乐,如果要选一个在世的音乐家,我会选爱沙尼亚作曲家Arvo Pärt。我喜欢他的音乐,他是个简约主义作曲家。
诗歌和文学对你的影响也显而易见。你最喜欢的作家是谁?
太多了,很难只选一个。我喜欢波斯诗人鲁米,也喜欢一些中国诗人,比如李白和杜甫。我的工作室里一直有一本诗僧寒山的书。我喜欢他的诗,他懂得自然的含义。而自然正是我追求的。
我们人类对世界的感知是万物彼此不相连。我想要向诗人们学习。因为诗歌对我来说是将不相连的连接起来。《易经》是一本我非常喜欢的书,它很强大。根据《易经》的思想,你可以将不同元素连接在一起,无论是瓶子、杯子、还是我的背包。这也是诗歌的作用。
听说你的伦敦工作室在树林边上,平时会用什么方法更多地融入自然?
让自己身处其中。开始工作前,我通常会先去散步,在大自然中清理一下头脑。
变化与不变的关系,你是如何理解的?
我们体内的原子在变化,但它的实质就在那里,是在恒星爆炸中产生的,但形式和形状发生了变化。有时它在你的体内,有时在恐龙的体内,有时变成一棵树,有时又在未来。它改变了宇宙的一部分。而不变的则是虚空。“无”,是始终不变的。
采访、撰文: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