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的故事:那些离开电台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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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经叛道

临近除夕,向来热闹的长沙四方坪菜市场人头攒动。临街的档位猪肉新鲜、腊肠腊鱼颜色浓郁,挂着水珠的蔬菜堆在一起。顾客的问价声混杂着小贩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种别样的烟火气息。

这是近来难得的晴日,杨理叼着冰棍,领着我和摄影师穿梭在摊贩交错的缝隙间。在这种拥挤的空间里,穿着新潮的杨理显得游刃有余,他能随口报出路边的小菜价格,看到水果摊前摆着几筐砂糖橘,又招呼我们买点回去吃。“它的皮又艳又油亮,还有甜齁的气味,熟得刚刚好!”杨理热情道。

拍摄结束时,我们短暂停留在一个卖糖油坨坨的小摊 前,看着面团下入滚油,膨胀、翻滚,变成金黄色,杨理语气笃定:“这个(制作)手法和油温都不专业,‘文和友’的刘记糖油粑粑才是真好吃,外壳脆,里面软糯能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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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岁的杨理有着多重身份,既是本地明星餐饮企业“文和友”的员工,又经营着自己的后期工作室,还在金鹰955电台兼职制作一档美食节目。他的日程格外匆忙,我们原定在“文和友”的特色门店拍摄,但因为刚接到手的后期项目,连续三天睡了不足8个小时的杨理临时将地点改到了自己工作室附近的菜市场,以便结束后能立刻回去加班。

在我的记忆里,拥有十数年电台工作经验的杨理应该算是整个行业中最异类的那个人。他在2001年入行,当时只是医学院的大二学生,靠着在网络论坛上贩卖盗版唱片赚生活费,把华语、欧美流行音乐和各类摇滚乐认了个遍。

2001年前后,华语流行乐依旧辉煌。全国各地的音乐电台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电台的岗位需求也随之变大,毫无经验的杨理在朋友的推荐下,来到湖南人民广播电台975文艺频道兼职。

虽然年纪轻,但杨理工作“上手很快”,既会做剪辑,也能当主持。电台领导有意留下这个“好苗子”,杨理大胆“忽悠”领导说自己明年毕业,竟只凭高中学历就和电台签订了临时合同,成了省电台里第一个边上学边上班的正牌员工。

那是城市电台高速扩张的年份,员工的工作压力不小,但收入却不丰厚。杨理每月底薪只有600元左右,远不够他日常开销。为解决生存问题,他在夜场兼职DJ。每晚8点上班,凌晨2点下班,回去睡上几个小时,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地回到电台。夜场DJ的收入颇为丰厚,每个月到手能有万余元。但时间长了,连轴转的杨理有些吃不消,偷偷拉上电台同事,两个人轮着倒班,一干就是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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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经叛道”是熟悉杨理的人给他贴上的同一标签,在电台宽松的创作氛围和高速发展的节奏里,他更是如鱼得水,加倍张扬。2005年是杨理自认为职业生涯“最辉煌”的一年,这年他正式毕业,电台领导专程去他家“家访”,向他父母表示希望杨理能继续留在省电台工作。

同年年底,湖南广电系统评选优秀员工,杨理被台里选送作为代表。那时,除开几位资历深厚的老前辈,刚夺得“超级女声”总冠军的人气偶像李宇春也在候选名单里。不过杨理却觉得自己赢面很大,还四处拉人投票。

这种张扬也在暗地里埋下了隐患。两年后,一次频道年度工作会议要求全体员工必须参加,杨理正忙于节目改版,素来厌恶这种形式主义的他直接缺席。领导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来,他全都置之不理。最终高层领导震怒,做出了开除杨理的决定。那张贴在墙上的开除公告,被杨理小心撕下,保存至今。

不过,对杨理来说,新的工作并不难找——21世纪前十年,国内私家车保有量呈几何级增长。根据国家统计局数据,2001年至2012年间,中国私家车保有量每年增速不低于20%,十年间从百万辆突破到1亿辆。

基于车载电台带来的庞大市场,赛立信调查数据显示,2007年中国广播现实听众规模6.46亿人。2004年,湖南经济电视台成立金鹰955电台,囊括了音乐、新闻、美食、休闲、健康等多元化节目。失业后短暂体验了“沪漂”生活的杨理,很快被引荐到初创不久的金鹰955电台。面试时,电台领导的提问毫不客气:“你怎么保证在我这里不再被开除?”

“这个取决于您的水平。”杨理答道。

电台领导没有被这一回答冒犯,杨理得到了三个月的试用机会。一个半月后,他被留了下来,领导问他想做什么,这次他没选音乐类节目,反而做出了全新选择——美食节目,“在吃吃喝喝这个问题上,我觉得我还挺有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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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柱子”

2007年,雷蕾收到了金鹰955的“挖人”电话,她的第一反应却是拒绝。那时,她刚从湖南大学广播影视艺术学院毕业,已经是长沙市电台某频道主持人。金鹰955的名声在业内足够响亮,但工作强度同样业内闻名。雷蕾思考再三后才下定决心参加面试,并顺利留了下来。

虽是电台,但金鹰955托生于电视频道,受“新闻立台”的办台方针影响,每逢大事件还会安排实时连线的新闻播报——2008年的湖南冰灾就让入台不久的雷蕾印象深刻,金鹰955根据灾情进行了全天打通的报道,将节目部的主持人们分成四班,白天时到城市各个点位发实时连线,晚上回来再做室内直播。办公室大厅里常年摆放着三四组红色单人沙发,每到后半夜,沙发上就睡满了人,为随时可能出发的现场播报待命。这种倾全频道之力完成大事件新闻播报的能力,当时只有大型综合电台才能办到。

在雷蕾的职业记忆里,电台也保有很高的迭代能力,每年都会进行改版。节目部会根据收听率、广告收益等多个维度综合评估,决定哪些节目保留,哪些下架。空出来的位置需要策划新节目补位,开发节目的主持人需要先录制样带、参与同场比拼,由节目部审听后再做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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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雷蕾主持了一档名为“博客部落”的资讯节目——当时微博还未诞生,博客是主流网络社区,很多人都建立了自己的博客页面,针对最热门的社会事件和时政新闻表达观点。雷蕾会根据当期节目的话题,收集网络观点再和听众分享、讨论。从编稿、录音直至上传到播出系统,整个流程全由雷蕾一个人完成。这档节目在早高峰时段播出,雷蕾的工作时间从中午开始一直持续到凌晨。每次下班经过五一广场地下通道的晨报发放点,她都会碰到刚上岗的报纸分发员。

早晚高峰是电台创收的黄金时间,上下班路况拥堵,为消磨时间驾驶员大概率会按下车载广播的旋钮。“博客部落”在开播后很快收到良好反馈,许多外地电台也购买了播出版权。雷蕾去其他城市出差,还能在出租车里听到自己的声音。她还收到过备考公务员的听众打来的电话,对方告诉她,自己一直听这档节目来提升申论写作能力。

电台火热的年份,知名节目的主持人在听众中具有很高人气。因为电台的强伴随性,听众与主持人之间的关系也更加亲近。有次上节目,雷蕾因为提到自己是单身,还有热心听众辗转联系雷蕾的同事,想要约见她。像杨理这样的美食节目主持人,还有听着节目把车开到电台门口的出租车司机,想接他下班后一起去吃宵夜。

新闻类、互动类、资讯类、音乐类……在金鹰955的那些年,雷蕾几乎做遍了所有类型的节目。随着年资增长,她成了电台的“门面”,电台每年更新的宣传册里有主持人阵容简介,她一直排在册子的前几页。有一年她的形象照还挂上了广电三一大道路口的巨型广告牌——这是湖南广播电视台新剧作和新节目的展示位,当时闻名全国的“越策越开心”的综艺宣传照常会出现在上面,对不如电视台声势鼎盛的电台人来说,这个位置更具特殊意义。

除开制作高质量的资讯类节目,金鹰955也具有很强的文艺属性。2010年前后,它向湖南引进了许多重要的话剧,诸如《暗恋桃花源》《恋爱的犀牛》等,还主办了莫文蔚、蔡琴、胡德夫等人的长沙演唱会。电台的工作为雷蕾打开了一个更为广阔的世界,却也极度挤压了个人生活空间。工作五六年后,雷蕾发现除开同事领导,自己几乎没有时间去接触电台以外的人和事。

“我们跟这群人上班,跟这群人吃饭、喝酒,再跟这群人结婚,然后离婚。”雷蕾告诉我,和她同期进台的同事里有七对结婚,她也是其中之一。2013年,雷蕾在金鹰955鼎盛时期选择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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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台火热的年份,知名节目的主持人在听众中具有很高人气。

因为电台的强伴随性,听众与主持人之间的关系也更加亲近。

那个时代过去了

雷蕾离职后第二年,杨理也离开了金鹰955,不过他主持的“吃香喝辣”节目仍然火爆,19岁的胡凯迪进入金鹰955实习,从事“吃香喝辣”节目的落地活动执行。

工作间隙,胡凯迪常听老员工讲起电台以前的故事。杨理也曾描述过当时的工作氛围,那时候办公室在闹市区,楼下就是KTV,大家经常会开包间,边上班边唱歌。但这些颇具传奇色彩的桥段,对胡凯迪来说十分陌生,他入台时,金鹰955已经搬到位于马栏山的省台大楼,他眼里的电台工作氛围,已经截然不同。

作为新电台人,胡凯迪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在长沙市台886频道。进入2017年,电台正试图跟上网络时代的传播变化,做出新的内容探索,胡凯迪的工作就是负责新媒体运营,即频道微信微博的客户端。不过他入职那年,频道面临经营挑战,新领导层为向集团高层证明价值,整体团队开始低成本、超负荷运转。新员工胡凯迪既要负责新媒体,又要担任早班导播,还要外出做活动执行。他的最高工作记录是每天工作14至15个小时,连续40天无休。

团队的不稳定带来了混乱的人事安排,胡凯迪常被调到各种岗位上去,一年里,他几乎做遍了广播行业的所有岗位。也是在这一年,年轻的胡凯迪被提上早高峰时段的节目,成了助理主持人。感到不安的同时,他也暗自兴奋:“有些主持人可能想上(早高峰),但花十年都上不了。”被排在这样的黄金时段,对于电台主持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职业认可。

不过胡凯迪的“早高峰之旅”并不愉快,上直播时一共三位主持人,两个主播加他这个助理,但轮到他接话时,总会碰到麦克风忽然没声音的情况。这种意外每周发生两三次后,胡凯迪留心观察,觉得是一位负责操控台的老同事故意针对自己。

这样的怀疑很难落到实处,但却能为胡凯迪带来真切的伤害——在节目的定期听评会上,参会人员会根据随机挑选的节目片段,针对主持人的临场反应和导向问题做评判。胡凯迪的节目片段有三次都没声音,虽是麦克风故障,但在领导眼里,这就是失误。

胡凯迪厌倦这种潜伏在职场里的灰色规则,很快从市台离职。2018年,他进入省台摩登975频道担任音乐编辑。工作的平台更大,但在各式各样的内部会议里,胡凯迪并没有获得想象中的自由。市台是公司化运作,但摩登975属于事业单位,所有项目的推进都有严格的流程。就连一些商务合同需要用章用印,都要提前一周申请,再等待一级一级的审批。

“到了975,我才真觉得自己是在一个传统媒体工作。”性格跳脱的胡凯迪也被冗长的流程,渐渐磨没了脾气。但这种按部就班的工作节奏并未持续太久。2020年新冠病毒感染来袭,电台广告收益锐减。在工资被打了四折后,胡凯迪决定从电台离职,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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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就应该来这里”

雷蕾离职后有过不少新的生活体验,前一份工作上的显赫成绩,给了她足够的职业安全感,她不担心失业,在世界各地旅行,尝试不同兼职,还和人合伙先后开了四家本地餐馆。

新冠病毒感染来袭之前,长沙的餐饮业十分火爆,雷蕾的店面一度经营得很是成功,很多来长沙录制综艺节目的明星艺人都会来她店里打卡。不过,店面走上正轨后,日常主要由雷蕾的合伙人负责打理,她的生活慢慢变得空闲起来。

暂时没了明确的职业目标,手握大把时光的雷蕾和很多刚毕业的年轻人一样,开始了“追星”。她经常自己,或跟朋友去国内、国外参加一位流量艺人的节目录制和线下活动。因为是编导专业出身,同学朋友大都在传媒行业,加上之前的工作经历,雷蕾的“追星”享有极大便利,两年时间里,她见过那位明星十余次,几乎看遍了对方在湖南的各种节目录制。

34岁那年,“追星”的雷蕾考取了经纪人证、潜水证,又开始重新学英语。“我只是单纯在思考自我价值。”雷蕾回头再看,发觉那时候她已经被中年危机所笼罩:“我应该要做些什么,不然等到40多岁,再想进入一个新行业真的很难。”

新冠病毒感染的第一年,长沙的餐饮业受到重创,雷蕾的饭店倒闭,生活也出现了重大变故。一位做经纪人多年的朋友给雷蕾投来了橄榄枝,邀请她去北京开启新生活,“他说我很适合做经纪人这一行”。

和当年接到金鹰955的面试邀请电话时一样,雷蕾犹豫了,在她眼里,长沙是最适合自己生活的城市,这里食物好吃,人也热情,她在这里生活了近二十年,换个城市无异于伤筋动骨,更何况那是“居大不易”的首都北京,还要从事她未曾接触过的经纪人行业。

一位转行当编剧的电台前同事在雷蕾最迷茫的时候,给予了她鼓励,让她最终下定决心。“前同事说,这个世界上除了一些高精尖行业的工作,我们可能没有办法胜任之外,其他的行业都大同小异。”雷蕾意识到:“除了火箭发射、研究疫苗……这种需要非常强的专业属性和理论基础的工作我们做不了,其余大部分工作都是协调与规划。”

来北京后,雷蕾的生活一切都很顺畅,并没有想象中的困难重重。经纪人的新职业身份,她也很快适应。经纪人最核心的两个能力,“一个是判断能力,判断什么工作适合自己家的艺人;另一个是谈判能力,接触各种各样的人时,用什么方式说话”。雷蕾知道,这两项能力,她在电台工作时期已经得到了充分的锻炼。

生活中还有一些小惊喜在等待着她。在电台工作时,雷蕾就是文艺爱好者,常和同事相约去乌镇看戏剧节,也会参加各地举办的音乐节。来北京后,身边和她拥有相同爱好的人似乎变得更多。一次,一位新朋友生日,雷蕾想提前准备礼物,于是试探地询问朋友的喜好,对方说自己对奢侈品没有什么欲望,爱的是CD和黑胶唱片。

后来,雷蕾送去一台黑胶播放机,朋友收到后很是欢喜,还拉上了雷蕾和几位朋友来家里,把自己觉得最好听的黑胶一张张放给大家听,和她们分享港台的黑胶设计和彩胶压制过程。雷蕾享受这种同好相伴、安静流淌着的时光,那一刻她真切感觉到:“我真的早就应该来这里,北京这个地方就很适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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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力

在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45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中显示,截至2020年3月,中国手机网民规模达8.97亿,网民使用手机上网的比例达99.3%,移动互联网的使用持续深化,其技术的普及,也搅动了音频生态圈,传统广播受到巨大冲击。

杨理早早感知到了电台发展的颓势,这也让精力旺盛的他顿觉索然无味。从电台出走时,杨理没有新的职业方向,只是本能觉得:“应该要出去看看。”

与雷蕾不同,杨理似乎从没有过职业困惑期。他爱折腾、没有思想包袱,能赚钱的工作他都考虑去做。杨理的同事告诉我,他的副业众多,其中之一是给商业机构配音,开满长沙街巷的老百姓大药房就是他的客户,去到任何一家门店都能听到他雄浑有力的声音:“满额可以换鸡蛋!”

离开电台后,杨理和几个离职的同事成立了一家后期公司,承接各家电台的宣传片业务。在电台工作的十余年,他练就了过硬的制作技术,这也使得他的小公司发展迅速,鼎盛时期承包了全国一百多家电台的宣传片制作业务,从黑龙江到三亚,从乌鲁木齐到青岛,只要打开车载收音机就能听到杨理他们的作品。那时,在他公司写改版文案的兼职,一个月最多能拿到一万多元的报酬。

好景不长,进入2018年后,电台行业加速没落,杨理经营的后期公司的效益也跟着断崖式下跌。业务缩减后,他没有停止探索,反而把目光锁定在了综艺行业,带着员工重新学习给视频做声音后期,争取到了《乘风破浪的姐姐》《明星大侦探》等S级综艺的业务。遇上新冠病毒感染,公司业务量再度减少,回款也变得困难,杨理又带着员工开始试水广播剧和播客。

杨理一直保有着刚进电台时的精神气,他不对自己的生活探索设立边界。做“吃香喝辣”美食节目时,他每天都在长沙的大小餐馆“探店”,把整个餐饮行业摸索了一遍,也认识了后来“文和友”的创始人。电台宣传片业务减量后,杨理去“文和友”找熟人拉业务,反被对方鼓动着参与自己筹备的奶茶品牌,做新品研发。

被说动了心的杨理当天就买了去深圳的高铁票,在深圳“扎”了几天,仔细观察了三个新晋“网红”奶茶品牌的操作流水线。“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回长沙后,他又把一只脚探进了餐饮业。

在自己热爱的美食领域,杨理的创造力同样旺盛。他告诉我,在“文和友”工作的这几年,他不但做茶饮研发,还参与了菜品研发。他想出来的新菜千奇百怪,最得他青睐的食材是小龙虾,被他和臭鳜鱼、螺蛳粉组成各种意外的搭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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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达

2021年,在外闯荡一番的胡凯迪又重新回到了电台。离职后,他先去了国内一家头部民宿品牌做总裁助理。他想尝试做一些文旅相关的品牌工作,但老板更看重的是他的沟通能力,安排他负责工程对接和政府机关沟通。

工作的大半年里,胡凯迪日常面对的是一堆林业山头的数据表格。他要应付毫不熟悉的资源禀赋划分,还有数不清的出差。一次他被派去陕西,先乘坐3个小时飞机,接着是4个小时车程,一路人烟寥寥,手机也没有信号,最后才到达一个荒僻山头考察拍照。踩在颠簸山路上的胡凯迪突然感到沮丧,他意识到:“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想更换工作内容的胡凯迪在与老板几番沟通无果后选择辞职。他去了北京、上海,见了些正忙于创业的朋友们,想重新梳理清楚自己能做的事情,最后却发现:“我还是更希望做媒体。”

2021年,随着播客热潮兴起,亟待转型的电台也决定顺应时代,尝试开办播客台。胡凯迪也借这一机会回到了电台。因为熟悉播客,“95后”的胡凯迪被提拔成播客台的主要负责人之一。播客台的团队成员也非常年轻,平均年龄在24岁至25岁。

将重心转向播客,在胡凯迪看来,是电台的一场“自救”。电台频道众多,有大量的直播节目,但除了新闻类节目,娱乐类节目能做到有效传播的并不多。“启动播客台的决策是希望做一些能在互联网的时代留下的内容。”胡凯迪想得很清楚。

但准备大干一番的胡凯迪仅在筹备期就遭遇了重大阻力。省级电台有严格的播出标准,节目播出前要通过三审。胡凯迪的团队购买了大量网络平台上的精品播客节目版权,准备在播客台上线,台里却没有人愿意负责三审,“因为他们觉得网络节目的尺度不符合省级电台播出标准”。

这些播客节目最终递交到了编委会,但传统电台出身的编委们对尺度把控严格,“比如节目里有个主播冷笑了一下,审核时就被要求剪掉”。深入到细枝末节的审核标准,让胡凯迪的团队成员被繁重的返工困住。除开三个资历较深的成员,团队里的都是应届生,有时胡凯迪想带新人去见客户、录制样带,积累经验,却发现“他们都困在剪辑的工作里”。

“要按互联网标准来做互联网节目,必须用互联网思维来运营,”但现在,胡凯迪只感到无力:“对我们的要求全都是老的那一套。”

胡凯迪似乎很难在内部找到新助力。除开引进互联网节目,他还策划了一档讲述女性原创音乐人故事的节目。他整合嘉宾资源、写稿、找人配音,做完样带后寻求部门合作,但对方听完样带后,只关心这个节目自己能不能拿去评奖。

引进的新节目播出后收不到反馈,想搭建更高效的工作制度却无人支持,几番努力失败后,胡凯迪发现自己的能力无法充分发挥,反倒陷入了某种程度的内耗——他觉得自己完全丧失了“表达欲”,而这本是他希望借由新工作重新寻回的东西。回归电台不到一年,胡凯迪再次选择离开。

今天的电台似乎越来越难留下像胡凯迪这样的年轻人,哪怕主导者在奋力探索,但未来依旧难见曙光。“世界在变,这很正常”。电台老兵杨理对这样的滑落趋势并不觉得意外。技术正在持续改变人们的日常生活,“声音是一种内容,但电台只是一种技术形式”。内容不会消失,表达也将持续,但承载它们的技术形式却会不断改变。杨理告诉我,他正在试水播客,他将这种传播形式称为“电台的新变种”。

新年前夕,我与胡凯迪通话,他也和我聊起自己的个人播客“女王出口”,节目已经录制了三十期,第一期的嘉宾是他在886电台工作时的领导。目前,这个播客主要收录着他和长沙本地朋友们的对谈,已经陆续有了十几万的播放量。

“这就是‘女王出口’的第一年。”虽然在内容方面,胡凯迪觉得节目还完全未达到他想要的状态:“但我一直在做,不会因为没有表达欲,或者是不知道该聊什么了而停下来。”2023年,他计划要出趟远门,找北京、上海的朋友们多录几期节目回来剪辑,他思考着要如何完善这档播客来提升订阅量。

胡凯迪对未来还没有非常清晰的规划,但一些尚未成型的新年畅想正在他脑海中鼓噪——他已经成立了一家文化创意公司,接下来可以和自己的团队创办画展、艺术音乐节……与刚离开电台时的消沉状态不同,胡凯迪的生活开始恢复活力,他逐渐有了些表达欲望。未来还有无数可能,但他知道,自己或许再不会回电台了。

摄影/陈斌 采访/子慧 撰文/子慧、王小毛 编辑/杨雨池

内容来源:《ELLEMEN睿士》2023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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