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银有色
我们到达的时候,白银还不是银白色的。第二天早晨,温度降至零下,城市上空的水蒸气与尘埃相遇,结晶为雪花落下,覆盖了水泥、柏油、钢板等一切表面,白银就成了白银的城市。
要是没有雪,白银一点也不白。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矿石的缘故。上世纪50年代初,国家地质勘测队在这里探测出了4000万吨的金属矿,有金,有银,有铜。这块离兰州车程一个多小时的黄土地,竟埋着一座座金山银山!1958年,打桩机与挖土机集聚于此,黄土地凭空生出了一座城市。人们兴奋地宣布,从今天起,这里就叫白银,这里厂矿就叫白银厂有色金属公司(下文简称白银公司)。
年轻人从五湖四海赶来,有人加入了采矿、选矿和冶炼的队伍,有人被分配到各类配套工厂和机关,比如生产手套的棉纺厂,比如职工子弟学校和医院。“同志,需要帮忙吗?”张玮玮的母亲踏上白银土地的第一刻,张玮玮的父亲这样问她。母亲是来自甘肃本地的数万名纺织女工中的一员。在白银火车站,迎新的父亲接过母亲的行李,用自行车把她送到女工宿舍。在“名正言顺的社会主义大家庭”式的互助中,父亲和母亲相恋,结婚。1976年,张玮玮在白银出生。
小时候,张玮玮印象最深的是矿区铁路。铁路上驶过绿皮火车,不仅运输矿石,还运送工人上下班。在鼎盛时期,白银公司有四十万职工,他们与家属几乎构成了白银的全部人口。白天城里空空荡荡,人们在工厂里淘选矿石,制造硫酸,纺织棉布。下午六点,无数个喇叭准时响起《歌唱祖国》,宣布下班时间到。绿皮火车和自行车把乌泱泱的人群送回市区,逃学疯玩的张玮玮们也背起书包假装放学,白银才活泼起来。
那是白银公司的黄金时代,一年到头,羊肉和带鱼发不完,夏天发的西瓜多到床底不够塞,张玮玮吃西瓜只吃中间没有籽的那一瓤。兰州百货公司的营业员最喜欢看到来自白银的顾客,因为他们的钱包总是鼓鼓囊囊的。大家都知道白银公司效益好,连小伙子找对象,都要被问一句:“你是白银公司的吗?”
雪花在中午开到最盛,彻底覆盖了含有硫的黄色土地。40岁的张玮玮带着我们在矿区晃悠,执着地寻找记忆里的两弯铁轨。“两个月前,最后一辆绿皮火车停运了。”但是,并没有新的火车替代绿皮车。
衰败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上世纪90年代,矿山枯竭,再也无法挤出丰盛的乳汁喂养白银的人们。白银公司的黄金时代结束了。先是纺织厂,冶炼厂这类配套的工厂停工,最后轮到了矿区。冶炼厂曾经在每周二的晚上释放积攒了一周的烟尘,白银周二的夜晚从不晴朗。停工后,人们又开始怀念周二的夜晚。
后来,白银公司被卖给了一家香港集团。到了2003年,白银公司下属的深部铜矿、西北铜加工厂和进出口公司因破产而关闭。一些因担忧而辗转反侧的老职工彻底梦碎,曾经,他们的视野里只有白银公司,不在这里工作还能去哪里呢?白银应该处于一个不断循环的时空,父亲退休了,儿子顶上,传输带不停运送矿石,像一台永动机。
当早餐喝下的羊肉汤被彻底消化,身体开始感到寒冷的时候,张玮玮在隆起的土包之中发现了一个火车闸口。铁道终于出现了!在雪的覆盖下,它看着很细小,湿润的铁融化了一些雪,露出斑驳的黑,铁轨就这样黑白相间地伸向未知的前方。张玮玮给钢板拍了张照,我们就回城吃午饭去了。
二、舞会
上世纪90年代初期,酒吧和夜店还未遍地开花,各式各样的舞会成了中国电子摇滚的起源地。在处于黄金时代末期的白银,白银饭店的舞会是风头最劲的。
每天晚饭后,青年张玮玮准时走出棉纺厂家属楼,沿着小市场一路往下,穿过市中心的花园,来到白银饭店的舞池。他是乐队里的吉他手。
白银饭店原本是前苏联专家的住处,专家撤走,就成了白银最高档的招待所。年轻人下了班都喜欢参加舞会,脱下工作服,男青工换上西装,女青工脚踩高跟鞋,穿上连衣裙。张玮玮和乐队成员们演奏的都是流行歌曲,每晚的曲子不多,但必须有两支快的,快三或快四都行,费洛蒙让人迷醉,必须高速旋转。
舞会和后来的迪斯科舞厅、卡拉OK厅不同,舞会让人庄重地释放青春。发生在白银饭店舞会上的故事是古典的,男女青工像简·奥斯汀小说里的人物,通过跳舞结识。如果小伙子看上了哪个姑娘,就和她约第二天的舞。如果姑娘没意思,就说自己要上小夜班。白银公司的小夜班从下午四点上到晚上十二点,而舞会从晚上六点开始。如果姑娘有意思,就说:“明天我上小夜班,后天吧,后天是大夜班。”大夜班从晚上十二点开始,姑娘跳完舞,小伙子还要送她去火车站。夜色中,他的爱人搭乘火车而去,冶炼厂的大夜班在等着她。
有些厂花来舞会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五六个小伙子站在她身旁,一律单手放在背后,一曲结束,立刻伸出另一只手邀请她。姑娘不仅不答应,连表情都没有。但只要乐队的人过去,她就跳舞。因为乐队是舞会里地位最高的,那些年,中国的摇滚乐手大多来自这些舞会上的乐队。说哪支乐队办舞会办得厉害,是最高的夸奖。
白银饭店的舞会好像发生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里,当白银公司的黄金时代彻底结束,舞会上依然灯红酒绿。不同的是,年轻人谈论的不再是明天的小夜班和后天的大夜班,而是上演着一场“我要走了”的游戏。父辈打拼了一辈子的地方衰败了,希望破灭,每个人都喊着要去广州、北京和上海。有人说要走了,与舞会好友一一告别,让张玮玮们为他奏上一曲《友谊天长地久》。结果,那人在家憋了三天,忍不住还是跑回白银饭店。大伙嘲笑他几天,继续玩着“我要走了”的游戏。
另外一个变化是,姑娘们在舞会后更需要小伙子的护送了。对未来的绝望让年轻人躁动不已,一点小事就能引发巷斗。一时间,整个白银城都在打架。有一回,张玮玮的父亲去买菜,张玮玮后来的搭档,当时的同学郭龙正举着菜刀砍人。看到玮玮父亲,郭龙说了句:“叔,你买菜啊?”然后继续砍人。玮玮父亲扭头就跑。张玮玮弹着吉他,看到命运的难以逃离。一天清晨,白银发生了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一辆去矿上的班车被火车撞得支离破碎。车上的人全部死亡,其中就有张玮玮一个发小的父母。发小是个姑娘,从此跟着干妈过,后来干妈失踪了,她也开始神出鬼没。张玮玮经常在舞会上看到她,烫头发,抹口红,名声变得越来越差。
“我离开白银的时候,这里已经坏得不行了,特别乱。后来,我又慢慢理解了,就像那个姑娘,她算坏吗?就算她每天和一百个睡觉,她就坏了吗?这是没有办法的,是命运。”
三、搁浅
离家十七年,张玮玮回家的次数不超过三十次,每次很少住超过两天。他这次回家,是因为父亲得了败血症。
父亲知道自己这次不好了,在医院看到儿子,问道:“你告诉我,什么叫物质不灭精神永存?”张玮玮愣了一会儿,回答:“物质不灭就是说好好打针吃药,病就好了。”
父亲性格严肃紧张,一旦沉浸在音乐世界时,又是活泼的。他在子弟学校教音乐,会在地上划出五线谱,让学生们扮演音符,跳来跳去,跳出一首曲子。张玮玮从小学习钢琴,是因为父亲的师傅—一个曾经是交响乐团首席单簧管的上海的右派,后来被派到白银烧锅炉—告诉他,学习音乐,一定要买钢琴。1985年,张家花3500块钱从广州买入一架钢琴,花了两个月时间运到白银。结果,张玮玮每天练琴的时候都透着镜子偷看电视。他更愿意练手风琴,因为枕着睡觉更舒服些。
可是,当张玮玮经历了舞会乐队的洗礼,想要成为一名乐手时,父亲的态度是对立的。那时,白银公司已经不是年轻人的第一选择了,父亲认为,“做个生意也比搞音乐强。”父亲很少夸张玮玮,永远说他不听话,喜欢乱跑。这让张玮玮更加想要逃跑。后来,白银公司彻底衰败,父亲说,你老是逃跑,你还真跑对了。但是,他依然不喜欢张玮玮的歌,觉得反动、颓废、萎靡。
张玮玮以前以为,他与父亲的关系和白银一样,是相互对抗的。在医院陪了一个礼拜的床,他要去上海演出,演出前,父亲病情急转而下,去世前对张玮玮说:“你以后别抽烟了。”父亲一辈子不拖泥带水,一点不黏糊,连谢世都是如此。“父亲一直把牛逼往下咽,直到最后一下,狠狠钉在你心里,让你知道自己有多傻逼”。
父亲去世后,张玮玮失去了回到白银的理由。厂矿关闭了一大半,子弟们汹涌奔流远方,故乡只存在于幻想之中。张玮玮也成功逃离,但他知道自己在创作时永远绕不开白银,绕不开父亲。“白银是你用刀都割不掉的。你只能去理解它,朋友的遭遇,家里的事情,城市的事情,你得把它想明白。”
1997年,张玮玮离开白银去了北京。2011年,他与郭龙创作了一首歌,就叫《白银饭店》,纪念这座城市带来和带走的一切。歌里,张玮玮写道:
“最光明的那个早上,
我们为你沿江而来,
可是你的愁云萧森,
我们迷失在白银饭店。
最温暖的那个晚上,
我们为你朝南而去,
可是你的暮色苍茫,
我们搁浅在白银饭店。”
撰文:赵颖、刘匪思 摄影:肖南 编辑:赵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