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前半段,魏玉是标准的“乖乖女”。

父母不希望她离家太远,她就留在昆明完成学业。2006年本科毕业后去了上海的外企,没几年又回到家乡,先在一家保险公司做人事,之后在2011年,她28岁那年,进入了一家国企。

那时除了上班,她也不知道该怎么生活,“稳定对我来说太重要了”。

刚进去时,魏玉是普通员工,工作内容繁杂。后来国企改革,成立了集团公司,她参加了中层岗位竞聘,成功被选拔为集团人力资源部经理。

如果故事在这里停止,魏玉的人生堪称符合传统期待的成功模板,在昆明这样的城市,这样的履历足以让父母在亲友面前感到自豪。

但在国企工作了十二年后,魏玉患上了抑郁症。

职场暗流。

魏玉是INTP型人格,思维逻辑化,喜欢清晰的职责划分。在上一家公司工作时,虽然压力大,但规章制度完善,每个工作环节和考核指标都很明确,“你能清楚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来到国企后,这种明确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形的权力游戏。

“工作本身并不比之前的难”,但国企需要的能力恰恰是她非常不擅长的——比如扯皮、推诿这类消耗精力的事。

上下级、平级之间的人际关系处理成了工作中最折磨人的部分。

真正让她开始理解国企运作逻辑的,是2015年的中层竞聘。集团化改革后,公司设立了若干中层管理岗位,按规定应公开竞聘。魏玉当时已是原公司的中层,领导鼓励她去竞聘。

然而,集团负责人原本心中已有想要提拔的人选。第一次考试后,那位负责人属意的人考中了岗位,但随后有人向纪委举报,考题是候选人自己出的。国资委要求重新考试,这一次,魏玉成了第一名。

“领导因为自己想提拔的人没成,又不知道是谁举报的,而我是最终受益者,就认定是我举报的。”这样一来,猜忌的种子就此埋下。

竞聘成功后,魏玉到集团人力资源部报到第一天,就发现其他部门经理都有自己的办公室,唯独她被安排在过道上的工位。

她安慰自己“我是来工作的,不用介意”。但几周后需要处理薪酬数据时,问题出现了。“过道上的工位是敞开的,大家来来往往都能看到电脑屏幕,薪酬数据又敏感。”她找到领导,请求暂时使用一间空着的办公室。

“领导非常不高兴,一开始不同意。”魏玉至今记得领导当时的表情——一种被冒犯的不悦。

最终她还是获得了办公室的临时使用权,代价是领导在会上不点名地批评了“有些同志过于讲究工作条件”。更微妙的变化发生在日常交往中。以前在楼道遇见,领导还会点头示意;那之后,常常是视而不见地擦肩而过。

此外,开会也成了另一个“战场”。魏玉渐渐发现,同样的方案,领导想提拔的人写得乱七八糟都能顺利通过。而她提交的招聘方案因“未充分考虑集团战略发展需求”被退回,实际上,那份方案与已通过的另一份在核心框架上完全一致。

身心崩塌。

成为集团人力资源部经理后,魏玉的工作从执行层面转向制度设计。国资委要求集团对下属六家子公司实行人事统一管理,这听起来是常规的企业管理升级,实际操作中却步履维艰。

“我们尝试制定岗位职责说明书,”魏玉说,“但其实每个岗位写出来都大同小异,几乎所有工作最重要的内容就是:‘完成领导交办的其他工作’。”

在国企,明确的职责划分可能会被视为限制领导权力的举动。岗位职责越模糊,领导的调配空间就越大,这是国企职场里心照不宣的规则。

作为一个国企中层,魏玉需要在子公司领导、集团领导和其他领导的要求之间寻找平衡点,但这种平衡往往不存在。

另外一位在国企工作的中层男性透露:“一个高管头上有五六个领导要伺候的事情非常常见,董事长布置的工作,其他领导可能各有看法,工作推进非常困难,在他们看来,‘制度是制度,规定是规定。在我这里,只讲惯例’,这样的态度往往会危及面临年底考核的中层,上一年绩效是A,下一年变成C的事情经常会发生。”

薪酬绩效改革是另一场硬仗。子公司绩效工资比例从40%到60%不等,且绩效发放随意性很大。

魏玉和同事们原本希望将普通员工的薪酬比例调整为固定工资占70%、绩效工资占30%,因为普通员工不需要对最终结果负主要责任,不该承担这么高比例的绩效风险,最终将比例定为6:4。

方案提交给下属公司领导讨论时,反对声却很大。一些领导认为将绩效占比调低,就没办法管理员工了。在征求意见会上,一位老国企领导拍着桌子说:“现在员工一个月5000块,2500是绩效,不听话我扣2500,他肉疼。按你们这么改,固定4000绩效1000,扣光也就1000块,谁还怕?”

绩效不再是激励与发展的工具,反而成了控制与威慑的手段,这让魏玉感到无力。更让她痛苦的是,这样的议题讨论会持续数月,各方反复扯皮,消耗大量精力却难有实质进展。

一个工作日下午,她在会议室里突然感到恶心,冲进卫生间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这也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有些问题可能永远不会有答案。

压力像慢性毒药一样逐渐侵蚀魏玉的身心。

“每周一开例会,我星期天晚上就开始失眠。”起初她没太当回事,但睡眠问题越来越严重,每天凌晨三四点就醒,醒了之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2023年7月,昆明的夏天并不炎热,但魏玉去领导办公室讨论工作时,“后背全是汗,衣服都湿透了,我才觉得自己肯定不对劲”。她去了医院,状态差到让医生第一句话就问:“你一个人来?怎么没让家人陪着?”

凭医生开的病假条申请了半个月假期,父母陪她外出散心。她还报了正念呼吸网课,自我调节一段时间后,感觉状态好转,便回去上班了。

刚过了一个月,招聘工作中的各种扯皮让她的状态再次下滑。换了家医院检查后,她被确诊为中度焦虑和重度抑郁。

身体症状接踵而至。“我当时以为心脏出问题了,去看了心内科,检查后医生说没问题,但那种疼痛感一直存在,分不清是肋骨疼、乳房疼还是心脏疼。”

最可怕的是惊恐发作。只要看到单位同事联系她,就会特别慌,不停地出汗。最严重的一次,她甚至出现了解离症状——站在每天都去的办公室,却觉得特别陌生。

抑郁症的确诊成了转折点。魏玉回家与父母商量后,决定辞职。

“人情味”。

进入国企很难,但这里一般也不会让员工轻易离职。

递交辞职信时,魏玉预料到会有挽留,分管领导、董事长开始找她谈话,允诺给她一个月的休假。魏玉保持礼貌,但态度坚决。然后谈话有了第三轮、第四轮,领导级别不断升高。

谈话大同小异:表达关心、分析利弊、劝说三思。内容多是打人情牌:“我们知道你很辛苦,也很关心你,要么先休息一段时间,再坚持坚持?有什么困难跟我们说,我们帮你解决。你在这待了这么久,大家都有感情,别这么极端。”

挽留的背后有现实的考量。在昆明,这份工作被普遍认为是“好工作”,魏玉刚提出辞职时,父母是抗拒的,让她不要冲动,再考虑考虑。

递交辞呈后,魏玉患抑郁症的消息迅速传开了。一位其他部门的老同事在食堂悄悄对她说:“别太认真,有些事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在国企,员工患上抑郁症的情况并不罕见。魏玉分析,一方面是因为职责分工不明确导致领导权力过大,形成隐形的精神控制;另一方面是部门间暗流涌动的人际关系消耗大量精力。“很多在国企得抑郁症的人,情况大概都和我差不多,公司的上下级、平级之间的人际关系处理太折磨人。”

采访中,魏玉多次提到国企的“人情味”——那种复杂的、既真实又表演性的关怀。她辞职时的层层谈话是这种“人情味”的体现;同事得知她患病后的关心也是;甚至领导在工作中的为难,某种程度上也是人际关系过于紧密的副产品。

这种环境的矛盾性正是许多人的困境:它既压迫你,又保护你;既限制你,又托举你。离开它需要克服的不只是对未知的恐惧,还有对这种矛盾依赖的戒断。

但对去意已决的魏玉来说,它“就像离婚冷静期一样,我根本不需要”。

在完成薪酬和绩效制度调整之后,她被批准离职。从提出辞职到最终离开,这个过程持续了将近三个月。

四十岁“醒来”。

离开了工作十二年的国企后,她原本计划申请海外的博士项目,用奖学金支撑过渡期,但2024年5月,父亲突然去世,打乱了所有计划。

“这个打击太大了,我根本没时间想未来的事,连当下都很难熬。”抑郁症,加上失去亲人的悲痛让她无法集中精力,思绪总是恍惚飘散,为了让自己能专注一点,她开始尝试做手工。

一做就能专注两三个小时,完全不会想其他事。手工成了她对抗抑郁和悲伤的良药。慢慢地,她做的饰品多了起来,逐渐形成了自己的风格。随着作品不断积累,她开始参加昆明本地的创意市集,摊位从无人问津到渐渐有了回头客。

在“乖乖女”标签下生活多年后,四十岁离职是她的一次重大叛逆。“如果不是因为身体原因,我可能还会在国企里‘混’下去,哪怕不舒服。”

辞职国企并不是爽文,她并不鼓励盲目辞职,但当今社会的容错率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低,失去一份稳定的工作,也能活下去。

在市集上,她遇到了许多“从稳定的岗位‘逃’出来”的人:退休的大学教师、前护士、离开大公司的白领……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故事,都在探索主流路径之外的可能性。

客户人的多元化也出乎意料。一位来自中国台湾的客人是在昆明旅游时偶然经过她的摊位,先是自己买了两条手链,后来回到摊位现场直播,将魏玉的作品远程卖给其他人。美国客人同样是在旅游时相识;日本客人则是通过朋友介绍,作品被寄到日本挂在当地网站上销售。

与过去相比,她的工资收入下降了一半,勉强维持生活,但手工创作带来的满足感与国企工作形成鲜明对比,“会有人夸你的作品、认可你。对于抑郁症患者来说,这种外界的认可和夸奖是很好的正反馈,对我帮助很大”。

魏玉的抑郁症开始明显好转,“上个月去开药的时候,医生又给我减了药量。辞职的时候我每天吃两颗药,2023年9月开始减到一颗,现在已经减到半颗了,应该慢慢就能停药了”。

魏玉的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反转,只是普通人在时代洪流中的探索。抑郁症后,她从正念呼吸练习中学到的重要一课是接纳自己:“练习正念呼吸时,脑子里肯定会有杂乱的想法,提示音会告诉你‘没关系,这很正常,不用责备自己,知道它存在就好,然后忽略它,继续回到呼吸上就好’。”

专题及新媒体总监:TAN HAO

撰文:明亮

编辑:Sebast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