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末尾。甘肃青海新疆交界,安南坝国家级野骆驼自然保护区,3960平方千米的辽阔戈壁。
几天里,假如从高空看下去,那儿总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点和线——三辆越野车的车辙在沙地上曲线悠远,几个干燥的人影时隐时现——那是我们在跟随刘少创教授进行野外作业,记录他与当地保护区工作人员的野骆驼保护工作。
去往野骆驼出没的无人区深处,只能在路况奇诡的河床上驱车,有时岩石碎块过多,只能徒步。
沙漠与岩山,戈壁与野生动物残骸,风与云絮的移动,强光与发白的灌木根部爬过的小虫,仿佛无尽颠簸下去的车身。
在旷野里,与苏娅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从旷野回来一阵子后,发现旷野的一部分也被我们各自带回来了。
旷野
我:你发了一些戈壁风景图的朋友圈,写的却是“其实我已经在踢球了”……
苏娅:平时踢足球,球场是离我最近的花花世界,旷野就是世界本身。在旷野,会想到踢球,在球场,又会想到旷野。今天去买菜的路上我又想起,已经离戈壁有点远了,但它在我心里反而越来越清晰。就像我每次去苍山的山顶,山脊线上地表的样子和我们在戈壁看到的很像,经历着风雨雪霜的那种地表,裸露着大大小小石块石砾的地表。那种感受非常清晰,也非常细微,比如说风吹着沙砾的声音,会想象它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它起始的开端的那个力,一定非常大。
你在场的时候是一种感受,你离开了之后是另一种感受,可能人的记忆就是这样,它既可以是有对象的,也可以没有对象,而是自己在构造那个东西、那个世界。我想旷野和人的记忆很像,都有一层裸露的地表,也就是全部袒露出来的那种东西。
我们这次去的旷野和我平时在横断山徒步的时候遇见的世界不太一样,戈壁是平坦的,除了沙子、石砾,就只有一丛丛匍匐在地的低矮的灌丛,它们的根系非常发达,我对这下面的根系非常好奇,它们要有很强大的根系才可能抵御狂风和沙暴的吹拂。横断山这儿则是山涧深沟,还有很多断层,很多的爬升,它的地表是垂直变化的,海拔每上升100米或200米,整个植被还有地表那些就完全不一样了——海拔3,100米附近是非常茂密幽闭的箭竹林,然后慢慢变成了笔直、疏朗的冷杉林,再继续往上,等上到苍山的最高峰,海拔4,000米以上,周围又会变成是我们这次看到的类似戈壁的地表和景象。
我喜欢这种地表,也喜欢登山到终点的这个时刻,所有东西都卸下了,视觉也已经到了一个尽头,你轻飘飘地坐在那里,非常舒服。可能旷野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漫长的跋涉,然后非常轻盈地抵达。
我:你这个不能算轻盈地抵达,是经过了比较劳累的身体的跋涉才好不容易抵达的。
苏娅:应该说是经过漫长的辛劳的跋涉,抵达的时候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你心里的旷野是什么样?
我:提到旷野,在我脑子里,它是一个在现场,或是当远离它以后,会成为一片遥想之境,在回忆中,它是会延伸和飞翔到很远的一样东西。
我曾经无数次在瑞士坐火车,车窗外的风景就像一张张明信片,那些阿尔卑斯山下的绿草坡,总有牛羊在上面走来走去,高远的云也很漂亮,有时候经过湖泊,车身会有一些倾斜,一边是平坦的湖面反射着不同时刻的光线,灰银色的,一边是绿。我会长时间这样左看一看,右看一看。它可能是我印象很深的一片比较精致的旷野,在火车的行动间不停向前移动,不停地延伸,且有一种均匀速率的节奏感。
还有其他印象中的旷野就是我跟你一起去过的,公路边野的海,会让你想停车下去走一段的野沙滩。然后还有沙漠,我去过内蒙古的沙漠,但这次我们去的戈壁有很特别的感觉。
它让我想到曾经在西藏行车的感受,视觉上太丰富了,太阳的光线馈赠了所有眼前的风景,路边的山呈现出不同的颜色,有一些山的颜色跟我们这次在戈壁看到的是一样的,还有不同颜色的湖泊,它们的色彩和质感根据不同时刻的光线而流动和延伸。
这一次的戈壁,我觉得比山,比海,比沙漠都更好,旷野都有辽阔之意,戈壁的辽阔竟然如此丰盛多样,不像那种非常单纯的海水,夜晚的海水,或单纯的沙漠,烈日下的沙漠,一望无际的单调,这种太单调的旷野仿佛顷刻间能吞噬一切,会让我感到恐惧。
苏娅:对,有一些旷野感的地方,它真的是扑面而来,非常直接,又在你的记忆中会是无尽延绵而去。所以我才感觉旷野和人的记忆构造非常像。
我:旷野是不是通常容易给人更哲学化的联想,因为它的广阔,会成为一种尺度的参照。
苏娅:人在旷野的时候,会被具体的物理的东西所吸引,你其实在当时不一定能感受到它的意义,你还没有办法去真正观察你投入在里面的一个情感——我觉得很多事情都需要抽离出来,它才会显现出那个比较本质的东西——就比如说我们从戈壁回来后,有时会忽然想到那些很松软的沙丘,被风裁剪的流线一般的形态和纹路,还有戈壁生活中遇见的每一个人,我感觉真实地与人相处和分别之后,我们带着距离去怀念他们,那种感受也是不一样的。
背后的东西
我:上次我们聊了在旷野的实体感受和我们心目中的旷野是什么样的,其实我有时候也觉得,在人的身上也能看到旷野。
苏娅:对呀。有一些人真的会让你感觉到,他来自一个非常神秘的、很开放的地方,而不是从很机械的、很局促的那个世界来的。他们特别舒展,心里没有什么羁绊,松松的。
我:说到人,这次的旷野之行,我印象最深的应该就是冬格列克保护站的李站长了。
苏娅:我想到最多的也是他。总会想起最后告别的时候见到的,他在那个昏暗的车库前面的身影,只是一个影子,身体有一点弯曲,有一点驼。因为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你能在这个影子里看到,聪明的人在应付生活和工作中那些非常琐碎的现实的时候,那种微驼的身躯,就包含了许多故事。
我:可刚进入保护区时,他那么豪迈地对我们说:“看看,从这块碑界进去,就都是我们的地盘了,山也是我们的。”那种灵巧、活泼和性情的东西也在他身上。
苏娅:还有护林员,敦实的身体,每个人的脸都是圆圆的,黝黑饱满,我经常想起他们,生活在那么偏远、那么荒僻的地方,在广阔中的细小,总有一点挂念他们的那种感觉。
我:真实在旷野的现场,真实地认识了一些那里的人,这些就像某种“被抓取的对象”,让旷野的回忆变得有了更实的依托。
苏娅:我觉得这可能和人的自我意识变得清晰有关。以前我去旷野,或身处陌生的大景观面前,只会空泛地去感受,就觉得,啊太美了!但现在,我会好好地去看,我十米左右的范围内存在着哪些事物?动物、植物,我想认清楚它们的名字,包括石头的形状,我想深深地去记住这些具体的事情,而不只是说它太美了。
我:我们捡了很多石头,我回家后把它们用刷子刷干净,摆在桌上,用一个小盘子装着,有时候看着上面的颜色和纹理,就感觉听见了戈壁的风声,它们可能就代表了那几天整个戈壁给我的一个记忆。
苏娅:我在戈壁捡石头的时候,想起以前我采访过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勒克莱齐奥,我问他,什么事物会引发你想要写作?他说:“我桌上的一块石头。”事情就会这样连接起来,虽然是完全不相干的,都散落在记忆的旷野里,由一些物件连接起来。
我:这是我第一次去戈壁,经历的每一个环节都很新鲜,比如说我们这次进无人区只能在河床上行驶,你记得吗?晚上大家喝酒的时候,我就一直要问,那条河叫什么名字?仿佛一定要问清楚,许多当时的疑问一定要探寻明白,这对我以后的回忆非常重要。后来我们在路边的荒漠中看见了野骆驼的残骸,很震撼,教授从残骸中扒出一坨狼粪,推断这一峰野骆驼是被狼吃了,然后通过这具骨架的骨折细节,我们站在那儿想象出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追逐和捕猎。就是说,比起身在旷野的真实感受,它在当时和之后很漫长的时光里,给你心里留下的想象与外延出去的东西,更加显得有摄人的魅力,也一样很真实。
苏娅:旷野之所以震慑人,就因为在我们看见的表象背后还隐藏着一个东西。
我:暗物质的东西。我觉得我们面对自然肯定是有恐惧心的,比如我最害怕的,是在漆黑的夜晚,在大海上,什么都没有,只能看着甲板下的海水,好像可以吞噬一切的石油,它是那么深,世界完全静默地在被吞噬。在戈壁里,我也忍不住会去想,假如一个人在里面行走,他饥饿、干渴,快被晒死了。但这种感觉可能也比海水给人的恐惧好一些,至少它有一个过程。
苏娅:你还有呼吸。
我:假如实在不行了,我可能就往那一躺,直面这些干和渴和被晒,没有食物、没有水。也许我这样躺着,如果有动物要来把我吃了,也就算了,就当作自己还原到了自然当中,好像还反而会心平气和,至少你可以呼吸到最后一刻。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都是我在戈壁中自然想象出来的,其实就是震慑和恐惧。
苏娅:人们老说要“敬畏自然”,但我始终不太想用“敬畏”这个词,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觉得“敬畏”是远远不够的,你还是在以人类为中心,放不下许多东西。假如我在荒漠里,就算看见一只小虫子很艰难地爬过一块石头,我都会觉得恐惧——它面临的东西太大了。
我:是不是会觉得人在那种地方,我们自己也就是一只小虫子?
苏娅:我总感觉还有其他更大的东西在看着它,看着这一个个的小物体,或许是一匹狼在外围看着,或许是一个意志。对,我看到小虫子感觉到的恐惧就是我自己的恐惧,我相信背后总有一个会洞悉一切的东西在,也在看着我。
无穷的世界
我:你生活在苍山脚下,有很多机会去爬山、去旷野,而我生活在都市里,当因为一些特别的机缘身处旷野——其实多数是被照顾和安排得很舒适的旷野——我对它的理解必然只能从我看过的书和电影中牵扯出许多联想,作为感受的铺垫。比如我们这回在戈壁,我就会想到黑塞的《荒原狼》,还有福克纳写的一本游记,关于密西西比河,那些阅读时得到的感受在我脑子里一直闪回,还有包括某一些西部牛仔电影,这些东西和我眼前实地所见全部交织在一起,你会这样吗?就像你之前说捡石头时想起了勒克莱齐奥说过的话。
苏娅:对,他说他桌上的一块石头会引发他想要写作,这是令我感觉到人类积极情感的一个细节。我们说的旷野背后那个深沉的东西,那个会让我们感到害怕的力量,完全不必来自什么文学,它就是一个直接的经验,但如果让我回忆起所识之人的一些很温暖的东西的时候,我才会勾想起某部小说。当你面对真正的自然,它似乎在直接地统摄你,有一种轰鸣声在,淡淡的,不是很噪的嗡嗡声,好像念经一样。嗯,现在我回忆起戈壁,依旧有这个声音存在,非常好听。
我:之前我们聊了这么多在旷野的感受,以及离开旷野回到平常生活当中,旷野也长久地在我们内心留下了声音,那么这里面,是不是很大的意义在于“在”,在于去那个现场的行为?
苏娅:对,它是完全陌生的,颠覆性的感知,让你许多的既定经验都失效,然后重新开始建立一种全新的感知。比如说春天的时候,我去穿越鸟吊山的山脊,那时草已经返青,有一个牧民在小山谷里蹲了一个冬天,我觉得他也许非常寂寞。他看见远远的地方,我们走在山脊上,小小的两个身影在移动,他就开始吹口哨,让那哨音在山谷里飘荡着。我觉得这个人真可爱,真亲近,这种亲近程度,在这个世界上,甚至超过了好多种亲密举动,他度过了一个寒冬,发出一个哨音为了跟我们打一个招呼,当时我就觉得,天呐,幸亏我来了。
很多时候,要不是去了现场,就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地貌或者一种环境(以及人)存在,虽然有时候走得非常累,会边走边说“我这是在干嘛?我干嘛要让自己吃这种苦?”并且又冷又饿又疲劳,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尽头,但突然之间,看到和你惯常熟悉的地貌迥然不同的地表、山体、植被,甚至一种天气现象——比如说走在山脊上,能清晰地看到天被分割成两片,一片是明朗的蔚蓝,一片是乌云滚滚——或者有的时候走在山谷里,从北边的入口绕了好几十公里才走到南边的一个出口,出来时猛然看见一只蓝色的鸟,红嘴蓝鹊,似乎它一直都在跟着我,那一段如此艰难的旅程顿时变得美妙而温暖,让人会心一笑——你也会觉得,天呐,幸好我来了,幸好我在这里。
我:我经常有这样的感慨,所以我一次次地启程,不一定是旷野,而是那些陌生的异地。这些异地的人与景,把日常生活切割成一段一段,也让熟悉而紧绷的日常变得松动、迟缓,调动出它的灵性。
你记得我们在阿克塞县城的市场买菜那天,蔬菜店老板的孩子一直盯着我,我们买了一串葡萄,其实已经称过斤付过钱了,我摘了一小串拿在手上,用纸巾一边擦着一边给大家吃,他就跑过来跟我说:“你尝了那么多,是很甜吧?你要不买了吧?”我笑着对他说:“别担心,已经买了。”我说这个是我买了后尝尝的,他就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走了。后来我们扛了一大堆吃的先往车上装,他又跑过来了,小脸又红又干燥,拉着我的衣角,轻声轻气地说:“别忘了付钱,你还没付钱。”我说我不会忘,我马上回去付。
就那个小男孩,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你看得出来他看到我们买那么多菜,肯定为自己家里的生意而开心,他也很喜欢我们,就是你看他的眼神就看得出来他对我们有好奇、有喜欢,但是小小的他也不会忘了自己的职责。这竟让我非常感动。每一个异地,跟当地人的活动是相关的,这些东西让我们对它的记忆更长久和悠远,每一个细节都可能留在血液中,就好像我又背负着他们身上的一些故事和品质回到了我自己的日常。之后我再面对熟悉的工作与生活场景、接触到的人,看待他们的心境会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苏娅:我还想补充一点,就是对旷野来说,如果我去了,它在我印象里就有一个具体的形状,然后每到季节变换的时候,就会想象那些地方“这个时节应该怎么样了”,我觉得想象也是一个人感知的非常深刻的部分,因为你曾经去过,它就不再是凭空的。我觉得想象是一种很强的情感能力,比如说如果我去了某个很高的山谷,看到了一片美丽的杜鹃,下一个春天来的时候,我就会想象那一片杜鹃现在又开了吧?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会有一种非常深的、对于这个世界很深的情感。正因为这样,我觉得我肯定不会变成一个虚无的人——世界上的很多地方,它总是跟我有关系,好像我身在一个无穷的世界。
苏娅
居于云南。钟爱阳光和风土的写作者,关注自然和文学。
著有《种子落在泥土里》《更远的蓝奔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