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箭航天空间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部位于北京市经济技术开发区,是亦庄镇荣华南路上的一幢六层独栋大楼。外围的流线型设计和连成整面的玻璃幕墙搭配楼顶高悬的“蓝箭航天LANDSPACE”白色品牌标识,让它在这片汇聚了众多航空航天企业的区域里也颇为显眼。
这栋建筑呈现出来的整体风格现代简洁,很符合蓝箭航天的掌舵者、董事长兼CEO的张昌武给予它的战略定位——“我们非常关注如何从一家火箭公司变成一家科技公司,从一家产品公司变成一家生产力公司。”
航天领域有着极高的技术竞争壁垒,但与行业内的大多数竞争者不同,将至不惑之年的张昌武并非“技术型”创始人,他拥有清华大学MBA学历,投身商业航天事业之前,在金融投资界有着光鲜履历。他也并不避讳谈及这些差异,曾在公开场合表明,与那些专精技术的同行相比,自己更像是一个“做企业的人”。
张昌武关注建构、优化产品生产所依托的组织载体。他极其重视效率,将自己的角色设定为“一个程序员”,通过“编程”来强化公司运作、提升其整体可靠性。他独特的管理视角和现代性的商业逻辑影响着蓝箭航天,让它拥有了独树一帜的企业气质。
正如一位业内的资深观察者与我们描述的那样,抛开不同的产品路线,与其他中国民营火箭公司相比,蓝箭航天“最像一个现代化的企业”。
蓝箭的“故事”
张昌武不怎么会讲故事。采访最初,他坦诚地向我们强调了自己的不擅长:“我们是一家很枯燥的企业,也是很枯燥的人。”
在人类文明积淀的进程中,文本性的故事有着独特的魅力,它们大多拥有精彩的讲述方式,记录的传奇桥段也总能博得公众喜欢。张昌武不否认故事在传播中起到的巨大作用,但他坚持,这种发散性的叙述模式并不适合他主导的这家企业,蓝箭航天是强工程驱动的现代组织,它的故事“有另外一种叙事的方法”。
如果要重新书写蓝箭的故事,“生产力”这个常出现张昌武嘴边的词汇,或许是串联全局的龙骨。“我自己是要把蓝箭做成一个新的生产力的载体。”这位年富力强的CEO笃定道。
“引领生产力水平”是张昌武赋予蓝箭航天的愿景和使命。这家成立于2015年6月、集结了多位航天领域资深人士的公司,是国内首家从事运载火箭研发的民营企业。在张昌武的设想中,最先站上跑道的蓝箭要做的不只是给中国航天“贡献更优秀的火箭”,更应辅助中国航天“形成更优秀的能力”。这意味着,蓝箭要成为一个整合者,将新的工业软件、制造技术和前沿科技等生产要素引入行业。
这种底层逻辑显著影响了蓝箭航天的成长路径。回顾这家民营火箭公司的发展历程,“创新”是贯穿其中的显著标签。2018年10月,由蓝箭航天自主研发的小型三级固体燃料运载火箭“朱雀一号”在酒泉发射,虽未成功入轨,但作为首枚“问天”的民营企业火箭产品,其实现了独立设计、独立研发,达成了全流程自研从0到1的突破。而在更早的时候,蓝箭航天就将目标锁定在了攻克门槛更高的“朱雀二号”液氧甲烷中型运载火箭上。
运载火箭动力先行,相较我国航天“国家队”更常采用的,如固体燃料、液氧煤油或液氢液氧组合等主流推进剂,液氧甲烷具有无毒环保、生产成本低、比冲较高(考验燃料性能的指标之一,比冲越高燃料消耗越少)、不易结焦等优点。
新型液氧甲烷发动机也是目前国际公认的、新一代可重复使用火箭的发动机技术方向,更适用于星际航行,为海外的头部商业火箭公司Space X(埃隆·马斯克创办的美国太空探索技术公司)与Blue Origin(杰夫·贝佐斯创建的蓝色起源商业太空公司)等所青睐。
推崇创新是蓝箭航天的一个显著价值取向,这同样反映在公司内部的资源分配上。虽然拥有强大的专业人才储备,但蓝箭每年也会留出大量的校园招聘名额,吸收更多新鲜力量。“在蓝箭工作较长时间的同事,还有行业里职业经历丰富的朋友,都会觉得我们好像特别愿意把资源都花给年轻人。”张昌武认可这种“偏袒”,但他也表明“年轻人”的定义并非只与年龄绑定,而是代表着拥有更高的投入度、更愿意接受新事物、学习能力更强的一类群体。他希望通过这样的人才筛选方式,维持公司组织的“可持续”发展能力。
因为2022年末的“朱雀二号”运载火箭的首次发射,蓝箭航天自建、处于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内的发射工位,也逐渐为外界所知。一位到访者向我们描述了他的现场体验:现代设计风格的四层大楼伫立在巴丹吉林沙漠的戈壁中,外头风沙滚滚,办公区内里却安静舒适。大楼对面不远处是白色的火箭总装厂房,顺着笔直道路再向前,就是“朱雀二号”的发射工位。
这一场区也是蓝箭输出航天文化的新窗口,见证了“朱雀二号”遥一升空的专业航天摄影师与我们回忆了他的“沉浸式”观看过程。“欣赏火箭发射的环境极其好,火箭的技术动作,比如说灌冲甲烷,还有发射大厅里所有的指令下达,你在外面隔着玻璃就能看见。”有着一个女儿的他觉得,与其他发射基地相比:“这里特别适合带孩子来,能做一些航天科普。”
寻找
构筑蓝箭航天故事的另一支轴线是“效率”,这也是张昌武时刻强调的词汇。他曾在公开采访时表示,要打造“世界一流的商业火箭企业”,而实现这一目标的“落脚点”就是提升效率,使公司能更好地满足市场需求,这也是企业存在的核心价值。
“效率分两个维度;第一是做事的效率,包括开发、测试效率和内部组织管理的效率;其次是反映到我们最终的产品上的产品效率,也就是它的性价比,即它的运力是不是更大、成本更低、发射的频次更高。”张昌武介绍道。
“效率”也是蓝箭航天内部频繁出现的关键词。张昌武主张将一些低附加值的工作内容不断“固化”,形成流程和范式、实现自动化,最终将这些环节的效率提升,从而解放员工的时间,为他们留出更多思考和创造的空间。
这个过程被张昌武视为是对企业的“编程”,当然,它也会带来潜在的隐患。“这对很多人来讲很有挑战,因为大部分人会痛恨流程、痛恨一些范式,他们觉得范式约束了人。”张昌武承认,在这类人眼中,一直追求高效的企业会很快趋于“枯燥”,个体与组织的矛盾将难以避免,但他自有其坚持:“对那些对生产力有很深的认识和很高追求的人来讲,这里就是一片沃土。”
张昌武对“提升效率”有着近乎执着的追求;如果要溯其根源,应该归结于他青少年时期便萌生出的“生命焦虑”——在宇宙的宏大尺度上,人生百十余载,倏忽即逝,有限的时间里如何能够活得明白?这是他始终试图去解答的生存命题。
成立蓝箭航天是张昌武的第一次创业,也给他提供了解题的契机。商业航天是技术密集型产业,聚合了诸多前沿科技,在向科技树顶端攀爬的过程中,又与商业世界紧密勾连。这也表示,“它给到一个人足够的空间去做各种探索,不仅是技术探索,它对人的行为、组织的行为、信息的流转等多维度,都能提供观测的机会”。
与那些由梦想驱动的同行相比,观测过程中沉淀下来的认知,更能支撑张昌武在这一行业内持续前进,辅助他将周边诸事的逻辑串联贯通,最终搭建出一个完整的个人世界观,有效地抚平他内心深处难以消弭的“生命焦虑”。
在与张昌武的短暂交谈中,我们无法探知这一世界观的全貌,仅从叙述中的某些片段偶能窥见一二。比如,对大多数人习惯性选择规避的“失败”问题,张昌武也抱有独特观点。
2022年12月,“朱雀二号”遥一运载火箭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首飞失利,火箭一级、二级主机飞行正常,但因二级游机工作异常,箭体最终落入茫茫大海中。这次发射肩负众望,如果能成功入轨,将表明中国在新型液氧甲烷运载火箭的研制上,已经先人一步。
熟悉资本市场运作的张昌武明白,对一家想要快速实现盈利,进而通过上市获得资产增值的企业来说,这种失败确实会带来沉重打击。“但就蓝箭的实际情况来说,我们对失败还是比较坦然。”他直言道。
保证组织运作的“可持续性”是张昌武更关注的重点。单次产品的成败只是一个验证系统的过程,它固然会影响到整个公司获取的资源,“但资源和生产力是两个独立的内容”。从另一个角度看,分析失败根因的“归零”过程,反能为优化组织的“可靠性”提供契机,从而提升生产力水平。“各类航天企业发展的过程中失败不计其数,有很多成本和代价在里面。”张昌武不愿将故事中曲折的部分全部隐藏起来,在信息日渐通达的当下,他坚持蓝箭航天对公众进行更为透明的信息传递:“这是社会责任的一部分,让大家知道,这么多社会资源涌入这个行业究竟是在做什么。”
我们无法避免地谈到了那个高悬在国内商业航天创业者头顶、如同“魔咒”一般的问题:谁是中国的埃隆·马斯克,哪家企业才是中国的SpaceX?
张昌武很快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把全球航天看成一整个体系,其实并不需要第二家SpaceX。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中国的情况也与美国不同。对企业来说,尝试去复制SpaceX没有意义,我们有自己的优势,也有自己的短板,要做的是在中国航天的体系里将优势组合起来,并尽量避免劣势成为行业发展的阻碍。”
因为相似的发展路线,掌舵蓝箭航天的张昌武曾一度被媒体比喻为“中国版马斯克”,但他与热衷于移民火星的“硅谷钢铁侠”,或许也并无太多相似之处。
“说真的,我对太空没有太大兴趣,我关注的还是太空跟地球的关系。”采访最后,这位年岁正好的商业精英放松双肩,坦然微笑道:“因为我觉得,在比较长的时间里,地球才是人类唯一的家园。”
摄影:Nina Liu
采访、撰文:加禾、Sisi
策划、编辑:杨雨池
摄影助理:李赟先、安平、大姚
妆发:陈雪瑶
所有火箭图片素材均由受访人提供
(原文刊载于《ELLEMEN 睿士》2023年五月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