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一个互联网大厂程序员惊讶地发现,同一栋楼的IBM“人去楼空”。这只是外企离开潮里的片段。
二十年前,外企曾是年轻人梦寐以求的去处——体面、稳定,也滋养了一代职业中产。
离开外企两年的Roni和Angela,正是那段黄金年代的见证者。
一扇通往体面的门
2004年,Roni从同济大学英语系毕业,他轻松地就拿到了外企入场券:“在招聘平台网站上随便投一个简历,面试时说了几句英文,面试官看我思路还不错,就定了。”
Roni将此归因于自身条件与时代机遇的契合:“那时候机会实在是太多了。”
2004年前后,外企正处在中国市场的扩张期。全球500强几乎都在国内设立分公司或地区总部,从快消、汽车到IT与金融,各行各业都在招人。校园招聘季,外企的摊位前应聘者都在排起长队,“四大”和跨国管培项目是名校生的首选目标。
Roni不是第一批吃到外企红利的人,在他之前,“70后”享受了第一波红利,早早占据了外企各部门的要职,在千禧年初拿着每月一两万的薪水,日常购买和花费非常惊人。
第一份工作在联合利华,办公室在上海虹桥,他形容那时的工作状态就是“精益求精” “付出才有回报”。
Roni的职业生涯前期,完美诠释了个人努力与时代红利的共振。他先后跳槽到阿迪达斯、百事可乐等公司,基本维持着每年25%到30%的薪资涨幅。“有时候跳一次槽可能就40%-50%的增幅。”
在阿迪达斯,他经历了2008年奥运会前后的体育行业黄金期。办公室最初位于上海港汇恒隆广场,之后迁至淮海路,“办公室一眼望去从设计到装修都是烧过钱的。”内部健身房、全透明设计的内部楼梯、由著名设计师操刀的个性化会议室……
“让我感觉在这里工作是很开心的,心里有一种自豪感。”
2018年,Roni加入加拿大鹅,品牌刚进入中国市场不久。那时候的加拿大鹅“知道的人不多,定位高端,一件羽绒服卖一万多,目标客户是高收入人群”。
面试时,外国老板跟他说:“我一个人来中国,要把这个牌子带到中国来。”彼时办公室里就几个人,Roni是中国区的五号员工工号006,老板是001。
在Roni眼中,那些年外企白领是一线城市最稳定、收入最高的一群人,中层年薪动辄数十万,高管百万起步,年底奖金、出国培训、外派津贴层出不穷。北京、上海一些外企员工在城市核心区买房并不稀奇,很多人靠薪水和外币补贴提前进入了中产阶层。
“从未热衷炒股或投资过房产”,Roni回忆道,“主要靠升职加薪,年化增长就是20%到30%,没有必要去炒股和买房。”在加拿大鹅期间,他的年薪已超过百万。
那时的他深信,只要继续在体系里上升,收入和地位就会稳定增长——这套建立在个人职场价值持续增值基础上的逻辑,在当时几乎无人质疑。
潜力比出身更重要
而在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轨迹上,Angela正靠自己的方式闯入外企世界,在她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时代浪潮是如何奖励一个努力向上的普通人。
Angela 只有中专学历,是一名幼儿园老师。2001年,27岁的她刚刚结束一段婚姻,独自抚养两岁的女儿,为了“见见世面”,这个“什么都没有见过”的单身母亲,成了北漂。
第一份工作是IT培训销售,靠着“疯狂”的电话销售技巧,她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为一家规模较小的外企签下了百万元订单,半年做到四百多万业绩。
那时的Angela完全不懂英语,但作为销售,她必须快速理解并谈论完全陌生的领域:“每天发疯一样的学习、工作。”
与此同时,Angela也在一路攀升。2004年她加入德国软件巨头SAP时,月薪在1万元左右;到2009年,凭借销售奖金,她已年薪百万,跳槽了将近七份工作。
在外企,Angela遇到了她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老板。她叫他“鸡妈妈”——虽是男性,却像母鸡一样庇护下属,让她第一次感受到职场的安全感。
这位老板明知她只有中专学历、英语不熟,却看中了她的悟性与学习力。多年后,在SAP的最后五年,Angela从销售转为培养年轻人的“教练”,延续了那种导师式的传承。
外企带给她的除了收入,更是一种思维方式,所谓“多元与包容”其实是一种训练:教人拥有更开放、更系统的眼光。
“你的职位不存在了”
跨国公司的命运总是和世界的变化紧密相关,危机的信号并非毫无征兆。
Roni最早感知到波动是在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但当时中国经济向上势头锐不可当,冲淡了这种严峻感。
2023年,裁员降临到了41岁的Roni身上。上午九点推开会议室的门,他看到了HR总监,老板直接告知:“你的职位不存在了。”
“你的职位不存在了”——这是一句标准的外企裁员话术,冷静、客观、不留余地。Roni没有太多意外,他冷静地确认、询问补偿方案,咨询身边的律师朋友,甚至反过来安慰那些难过的同事。
情绪是在三天后才涌上来的。Roni想起自己是公司最早的员工之一,工号006。那时团队只有六七个人,财务、物流、电商、商品都自己干,“像创业一样”,却在一年里做出了3亿元的业绩。
“我从没遇到过这样的公司,将来也不会再有了。”几个月后,裁掉他的总经理也离开了。
那一年的Roni并不孤单。在最近的十年里,外企在中国的版图经历了从扩张到收缩的转折。随着全球供应链重组、成本上升和本土品牌崛起,越来越多跨国公司开始重新评估在华投入。
从快消、IT到制造业,外企陆续撤出部分地区总部、整合部门或外包团队。IBM、联合利华、雅芳、福特、微软等公司都在2023年前后启动多轮裁员。
对于许多在外企体系中成长起来的中层与高管而言,职位的消失可能不意味个人的失败,而是全球架构调整的结果。行业里流传着一句话:“不是你被裁,而是外企在中国不再需要那么多人。”
生活必须继续下去,也一定会继续下去
2023年3月, Angela也接到了裁员通知。
她没有哭,只是像当年离婚、北漂那样迅速接受变化——这种“被迫改变”,她早已习惯。
Angela离职后,腰椎间盘突出卧床休养。想起自己曾在网上搜索错误信息导致病情加重,她便在社交平台上做了5条关于腰突科普视频,没想到一下子火了。
后来,她开始分享“职场面试经验”,结果再次引发关注。
她的视频风格独特,一镜到底,不加剪辑,像朋友一样跟网友聊天。靠着补偿金度过了最初没有广告收入的几个月,之后账号才慢慢开始变现。
与Angela无缝衔接的转型不同,Roni今年41岁,拥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光鲜的履历和在大公司独当一面的能力,但所有这些,在他离开那个“系统”之后,变得轻盈而失重。
被裁员后的最初几天,Roni形容自己“心如止水”。他甚至享受了久违的“自然醒”,终于可以睡懒觉。他查看邮件,看看是否有猎头或之前投递简历的回复,在微信上和老同事、朋友们联系,约着见面,或者进行电话面试。下午四、五点钟,他开始做饭,接孩子放学回家。
银行卡中还有几百万存款、上海有房、没有债务、父母也会帮助他......听起来暂时没有后顾无忧,但节奏的改变,也意味着某种失序。
过去,他的一天是从容的:公司无需打卡,上午例行检查工作,下午心无旁骛地高效工作三四个小时,不忙时约朋友下楼喝杯咖啡。晚上进行跨国会议,那是一种被全球化的商业逻辑所填充的、充满自主性的忙碌。
而现在,时间节点消失了。Roni失去了那个让他每天早上准时醒来的、名为“事业”的生物钟。
现实的压力逐渐浮现。他的能力、经验和视野,在冰冷的求职市场上,因其伴随的高成本和“高龄”标签,显得无所适从。
为了应对收入断档,Roni开始了“多元化收入”的尝试。他卖过保险,也做零售管理咨询,“我不可能重蹈覆辙”。
“不是说我用前20年赚钱就完事,而是接下来20年生活该如何继续,钱要从哪里来。”
Roni开始留意到那些与他命运相似的人:戴着眼镜、说话斯文、不熟悉路的滴滴司机,一看便是昔日的职业经理人。
离开外企,不仅仅是一份工作的结束,更是一代人所熟悉的某个阶段的终结。接下来的生活,对于Roni和Angela来说,依然要继续。
新媒体内容总监:TAN HAO
采访,撰文:明亮
编辑:Sebastia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