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我身上,兴许是发生在勒芒的一瞬。
季节的更迭,我越来越愿意把它抽象化了,温度与体感变成一种比喻,它是短裤和光脚凉鞋,它是轻松和袒露,它是流汗的痛快,它是迟钝和清醒间的交替,总是包含着起伏的故事。总之,它是一个复杂的季节。
从巴黎驱车靠近勒芒的时候,明晃晃的日光把路边的树木都照瘦了,头顶上飞悬着一艘胖胖的飞艇,在它的肚皮下,一个广阔的耐力赛车场铺开了。
四周都停满了车,跑车、摩托、轿车、房车、卡车,各种各样的车(后来我才知道远处还有停机坪),我们将有几天住在这座“停车场”里,我心想。接着,车窗外闪过一个光膀子的大哥,他的肩膀上搭着毛巾,手中举着一罐啤酒,走了一小点路,坐在一把户外椅子上,在他旁边,烧烤机正冒烟,一股烤肉味儿飘荡过来,他的保时捷车挨着他停着,他侧过身,把毛巾随意地搭在后视镜上。
就在这一瞥间,我觉得,是夏天降临了。我不是住在停车场,这是一个车迷聚集的营地。此时,它如此安静——临近傍晚的天色开始泛红,大大小小的车与帐篷绵延不绝——这巨大空旷的安静自有一股张力,正准备爆发迎接24小时的震颤轰鸣。
在前方,劳力士勒芒营地是用“劳力士绿”幕墙围出的一片空间,我们住了进去。碎石块铺就的小院儿,当中搭起一顶高大的帐篷,灯火还未点亮,长桌上摆满鲜花、饮品和点心,沙发平摆着,对着一面直播比赛的大屏幕。这尖顶的青绿色帐篷形态优美,轮廓像极了邓布利多的魔法帽儿或长须,让人感觉安稳和舒适,野外营地一下子变成了五星级宾馆。
帐篷对着一排簇新的板房,13间房间,我的房号是2。
在来勒芒的路上,我们好奇讨论得最多的,就是板房什么样,好住吗,有厕所没有?推开房门,看见的是一间“如家”,简单明了但应有尽有,驱蚊水、防晒霜、劳力士绿盒子装的欢迎巧克力,以及耳塞。淋浴间里的空调机缝隙里,爬着蚂蚁,这群蚂蚁如此干净,简直晶莹剔透,你可以盯着它们看上很久,在其他时候,墙上可能还会看见其他小虫,但反正没有一只蚊子。
劳力士赞助了勒芒24小时耐力赛二十四年,听说这是第一次在赛场最近处搭建营地,让宾客能够24小时感受比赛。晚上10点之后,晚霞褪去,这营地中的第一个夜晚才升起来,之后还下过一阵急雨,薄衫湿湿的,碎石小院中的躺椅四周充溢着青草的味道,坐下去半躺着,整个星空也画在眼前。我们仨在这半幽暗中待着,话语流散出去,没有头,没有尾,只有叠加的瞬间,正是新添的只属于夏天的片段,时空消失殆尽。
比赛正式开始是在第二天的下午4点,在那之前,我们就和其他观众一样,在营地内外四处溜达。烈日当头,汽油味儿和炸薯条味儿一样好闻,人流交织在营地与各车队的展厅和纪念品商店、餐馆儿、草坪,车迷狂欢的气氛从热乎乎的地面直往上蹿。人们还在勒芒赛车博物馆外排着长队,希望先了解赛事一百多年历史中的点点滴滴,曾经征战过的赛车按历史年代停泊着,好似一长串无尽的英雄旧梦。
欣赏赛车,是愉悦放松与肾上腺素飙升的组合,当我坐上一辆由勒芒退役车手驾驶的跑车去真实感受赛道时,放松的肢体一下子绷紧了。勒芒的赛道,一部分在体育馆围场,一部分在乡间野外,风味区别很大,整个一圈跑下来,大概4分钟。驶入乡间直道时,能松一口气,在极速中还能看清车窗外的树枝与远方,快到弯道时,我需要一手死死抵着前座的椅背,另一只手死撑着同座的肩膀,保持自己的身体不被甩得东倒西歪。在那夹杂着兴奋、刺激、恐惧、头晕、恶心的一连串精神与肉体的多样感受中,4分钟堪比4小时,脖子好疼,胃里翻江倒海,时空撕裂 着飞远。
临近4点,今年赛事的摇旗手费德勒出现了,他登上起点线旁侧的楼梯顶端,赛场整个沸腾了。从我们包厢的位置,只能看见费德勒的侧背影,我想象了一下他站立的位置,他应该像是站在一片欢腾之海的中央,绵延而细碎的海浪激越不已,头顶上飞机呼啸而过,尾巴下拖出红白蓝三色烟雾,欢声笑语更加凶猛了,反而衬得发车仪式好似在一场无声电影中庄严进行。
比赛开始,轰鸣声炸了开来,费德勒摇动旗帜给车手加油,摇足了整个第一圈,在欢呼声中,他又走下了那座楼梯——这只是耐力比拼的第一圈,每个车队一台车,三名车手,轮番驾驶抢速,一秒不停,跑足24小时。
在后来的时间里,我们去了几个不同方位的观赛点,变换着赛道的角度欣赏比赛。公路边的树林里看长直道的赛车,弯道的看台上看一根根美丽的曲线,时间久了,天光、车影和身边车迷举着的啤酒杯都在无尽的轰鸣声中模糊成一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最终会看见一位创造历史的中国车手叶一飞走上勒芒冠军领奖台,也不知道一个月后的上海午夜场电影里,布拉德·皮特饰演的赛车手从同样的耐力赛场“漫游”至F1赛车场,从另一个角度给我补充了“赛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体验——这些片段的觉知虽然散落在夏天的角角落落,但仿佛,总是有某种呼应和回响。
深夜回到营地,在帐篷里的灯火照耀下,杯子里香槟的玫瑰色显得更美。躺椅上躺着的还是我们仨,有些人在入睡时分又跑去了赛场边。据说,通宵的勒芒更加热情如火,星空下腾起过焰火,也升起了巨大的耳机形霓虹,赛车的狂欢加上了草地音乐节式的狂欢,人们彻夜无眠。“难道还能去睡觉吗?”
我还是回板房睡觉了,关严实的小窗户挡不住24小时的轰鸣,但这自成规律的声音越听越温柔,完全不影响入睡,还睡得特别香甜。
夏天确实是复杂的,在勒芒的星空下,引擎在四周转着,我的夏天就这样开始了。
编辑总监 何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