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保尔的每一部小说,都像是一部庞大的游记。小说人物即使明明出生于当地,却因复杂的缘故,显得与周遭每一个人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与其说是性情带来的,不如说是因为身份。
《大河湾》开篇就昭示了故事的悲剧主题:“世界如其所是。人微不足道,人听任自己微不足道,人在这世界上没有位置。真是疯了。我走错了方向,走到头也不可能有新的生活。”《大河湾》里的主人公萨林姆,祖先是穆斯林,数百年前从印度西北部移民东非海岸。萨利姆从小接受了英国殖民地式教育,但从文化认同的角度上来说,他既不是真正的欧洲人,也不是伊斯兰文化的传承者。他甚至不是一个穷人,还亲历了现代商业对于非洲旧秩序的清洗与进步强制。然而,经济发展并未使他乐观起来,殖民遗毒、身份认同与宗教隔阂,令这个沉静、世故的商人从一开始就认识到,这一生他当不当一个好人对于世界秩序来说无足轻重。他意识到自己早晚会失去一切,而当这种丧失真正降临时,他甚至没有感到特别意外。
萨林姆始终在追求一种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出路”,他曾借看身边的年轻人想到:“菲尔迪南开始长大成人,正面临着成长的困惑。他的部落背景混杂,在非洲这个地方他是个陌生人,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群体,没有效仿的榜样,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小说里每个人都是如此。后殖民环境之下的新生代对于个人命运抱有难以名状的迷惘,萨林姆目睹他们长大,像目睹自己的毁灭一般,说不上是愤怒,尽是惘然:“这完全符合这片土地的历史传统:人到了这里,就沦落到任人宰割的地步。他们对被宰割的人也说不上有多少恶意,只是设圈套,一次次失败,又一次次重复。”
《大河湾》中有动情之笔,写在惠斯曼斯神父的惨死。萨林姆不止一次面对身边人莫名其妙的死去,他就像《沈从文自传》中追忆辛亥革命之后在地孩童日日目及司空见惯的死尸般从容。“如果你看到一队蚂蚁在行军,你会发现有一些蚂蚁掉队或者迷路。蚂蚁大军没有时间等它们,会继续前进。有时候,掉队的蚂蚁会死掉;但即便如此,也不会对行进的队伍产生什么影响。死蚂蚁的尸体会带来些许不安,但这不安最终会被克服,到时死去的蚂蚁也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其余的蚂蚁照样忙忙碌碌,照样往前赶,或是离开原来的窝赶往别处,或是从别处赶回窝里。遇到对面赶来的蚂蚁,照样会一丝不苟、客客气气地点头打招呼。”
政客、商人、士人、流亡者,都在人民一再掉队、暴毙时一丝不苟地打着招呼,这里的隐喻,即世界秩序夹缝中萨林姆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