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藏自治区定结县陈塘镇下来,步行一小时到达河谷,再沿着险峻崎岖的简易村路驱车两小时翻越大山,然后在广袤荒凉的高原上一“路”狂奔六个多小时,把自己颠个七荤八素进入了聂拉木县的樟木镇。大名鼎鼎的樟木口岸,是西藏最开放最富异域风情的地方。
有意思的是,在樟木镇,往来于中国西藏与尼泊尔之间的友谊桥上的中尼两国边民,其实属于同一个民族。他们人数不多,边界两侧总共不到四万人,这些大山的子孙被称作“夏尔巴”,也就是“东方人”。
据说夏尔巴们的心血管系统异于常人,因而善于负重攀爬,久而久之,爬山便成了他们的职业。他们当中先后产生过几十位登上世界最高峰的登山好手,足以证明在这个世界上哪个族群应该享有“最善于爬山的民族”的美誉。夏尔巴当中,不乏多次登顶珠峰的“向导”,对他们来说,登珠峰不是什么“征服”,只是一次生意。
我并不赞同夏尔巴的职业是因为他们天赋异禀这种说法。他们居住区高山峻岭,甚少平地,农业种植只能在山石的夹缝中寻得数十最多不过百来平米的土台上进行,付出和收获之间的悬殊差距不难想象。相形之下,在常人看来难以承受的背山性价比更高一些。换句话说,夏尔巴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只是因为生计所迫罢了。
这里毫无否定夏尔巴们作为大山子孙的光荣传统,只是陈塘和立新之间的差距在提醒着人们,对于人类来说,坚持传统和创新求变对于生存是同样重要而且无所不在的。陈塘因为交通条件过于困难,乡村公路仅通到镇下面山谷里的藏嘎村,一千多人的镇子本身只能靠肩背手提来维持与外界的物资联系,镇子里小学校的每支粉笔都是夏尔巴们背上山的,连建筑校舍的水泥砂石都是在夏尔巴们的背上完成涅磐成为文明基石的。
而在地处边境突出部的樟木镇立新社区,尽管同样需要一小时才能驱车从山脚的镇子里上到山顶的社区,然而现代化交通工具已经可以直接抵达他们的家门。色彩鲜艳的尼泊尔风格建筑星罗棋布,老百姓的生活水平已远远高于一百多公里外的兄弟姐妹。
夜幕降临时,中方一侧灯火通明,盛在玻璃杯里的藏白酒和装在大竹桶里用竹管吸着喝的鸡爪谷酒散发着浓浓的酒香,觥筹交错。而对面,稀疏的灯火掩盖住了尼方边境村镇的落寞。
所谓“棍棒打不倒经济规律”,多年来,尼泊尔一侧的夏尔巴青年当中,不断有人越过边界,在距离中国首都数千公里尼泊尔首都百十公里的地方开始追寻“中国梦”。部分幸运儿不仅找到了帮别人盖房子的活计,甚至找到了自己的家。夏尔巴当中跨境婚姻逐渐增多,中方一侧的夏尔巴女孩子被尼方的同族小伙子“拐走”的不在少数。
经济的力量如此强大吗?考虑到跟着来边界地区打工的汉藏男青年跑出大山的夏尔巴女孩子中也有因为看不到大山而倍感不适应,最终只能返乡的例子,文化的力量同样不可小觑。其实,对大多数夏尔巴来说,到底是什么原因决定了他们的生活方式,又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改变祖祖辈辈的生活,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山这边夏尔巴们的生活已经无可挽回地发生了改变。当代夏尔巴的后代也会逐渐忘却自己的先辈曾经靠背水泥砂石上山来维持生计,和大多数生活在风景如画的地方的跨境民族一样,夏尔巴们最终也会靠旅游、经商来实现自己发家致富的梦想。
遗憾吗?如果遗憾的话,就去替他们背水泥砂石吧。
叶海林
社科院国际问题专家
叶海林插画: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