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手工艺在现代社会的衰落不可避免,这点已是不争的事实,但到底应该如何应对这个现状,尽量在传承的同时赋予已不适应现代社会的传统手艺以新的活力,不同的人给出不同的答案。在北京大栅栏(Dashilar)地区,一方面,有政府主导的“大栅栏领航员”项目邀请建筑师、设计师和艺术家参与,为包括传统手艺新生在内的主题提供解决方案;另一方面,也有创意人士自主发起的“Living in Beijing北京生活”项目,希望通过设计与创意的力量,发掘出北京日常生活中的幽默之处和闪光点。一批背景迥异的年轻人来到这片距离天安门最近、保留最完好、规模最大的历史文化街区,与久居此地的手工艺人合作,给出了他们的回答。从不解、怀疑到接受、佩服,态度的变动之中一切都在悄悄改变。
YAtlas+周国利:古铁纱灯的存续之道
古铁纱灯手艺人周国利
有萌萌的黄鼠狼图案和大大的“野”字的蓝色麻布门帘颇有和风韵味,因此常给人一种错觉,位于杨梅竹斜街97号的这间屋子应该是间茶室吧。
这种看法也并非全错,在9月23日至10月7日北京国际设计周期间,这里确实是一家临时的茶室,名为“野茶馆”。但同时,它也是一间展厅,展出舆图工作室(Atlas)与居住在大栅栏社区的古铁纱灯手艺人周国利师傅合作的系列灯具与茶具。
现年65岁的周国利居住在距离杨梅竹斜街不远处的铁树斜街,古铁纱灯这门技艺他从童年时期就跟随爷爷学习,成年后参加工作搁置了一段时间,1992年前后因下岗被街道组织起来重拾这门手艺。顾名思义,古铁纱灯即以铁为主要材质制作的灯具,内衬红纱,清代开始流行于民间,曾经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用品。“同样的技艺我们也会用来做鸟笼、蛐蛐罐、笊篱等等。”周国利说。
成立于2014年的舆图工作室由三位分别来自美国和台湾的建筑师与设计师从岛(Ahti Westphal)、马红(Catherine McMahon)和周贞徵(Jenny Chou)共同创立,三人同为罗德岛设计学院校友,同样对亚洲文化及设计与社会的关系感兴趣。
舆图工作室的创建者之一,建筑师与设计师周贞徵
手工艺是他们三人共同的关注重点,其中周贞徵尤其关注与纺织相关的手工艺,她的研究重点是丝绸之路沿线的纺织技术和模式;马红负责研究发现和记录横跨东亚、南亚和东南亚的手工产品;从岛则是柬埔寨占族研究中心的创始人之一,专注于研究设计在社会中的作用。
与周国利背景迥异绝无交集的他们是通过“大栅栏领航员”项目与周师傅相识的。2014年,舆图工作室受邀参与“大栅栏领航员”项目,从北京大栅栏投资有限责任公司(以下简称“大投”)提供的手工艺合作名单中选择了周国利师傅。“其他手工艺的选择还有木工、锦盒等,但因为我对编织比较感兴趣,古铁纱灯能够很好地体现这一点,灯具带来的光影变幻的感觉也是我们非常感兴趣的。”周贞徵说。
那一年双方合作了四件灯具,其中一件是为杨梅竹斜街7号的“夏木”工作室做的招幌。近1米高的椭圆柱状灯从二楼垂下来,在夕阳中格外醒目。“这同时也算是我们为大栅栏创建的一个新地标吧,”周贞徵说,“我读了一本名叫《北京老招幌》的书,发现曾经的商铺招幌各有特色,而我们与周师傅合作的灯具也可以算作是一种特别的招幌。”
这样的尺度与造型确实是周国利较少尝试的。在遇到舆图工作室之前,他的技艺主要用于大小各异的宫灯制作,庙会活动和酒店宾馆等场所是他主要的客户来源。周贞徵等人的加入给传统的铁艺编织技术带来新的造型,以及材质。2015年是舆图工作室第二次参与“大栅栏领航员”项目,在灯具之外,他们又做了茶具的尝试。“茶具系列我们没有再使用铁丝,而是用了铜丝,因为铁比较容易锈,不适合与水接触,”周贞徵解释说。
茶具系列不宜使用铁丝,舆图工作室请周师傅改用铜丝制作。
而已有的灯具系列也开始尝试与更多的材质结合。“夏木”提供了浏阳夏布代替原本的纱布作为灯罩——有黄鼠狼图案的蓝色麻布门帘同样也由“ 夏木”提供;舆图工作室自己做纸浆和墨水染色制作了纸浆灯罩……在传统的宫灯图案之外,舆图工作室也在探索新的编织图案,他们为此特意向周师傅学习了铁艺编织技术:可以做这种图案吗?如果不能是为什么?还可以有什么解决办法?……舆图工作室向周师傅提问,同时也在向自己提问。“铁艺编织不是一体成型的,需要结构,需要有头有尾,有些我们以为一定可以做到的事情其实是做不到的,但这些需要我们自己了解编织技艺之后才能认识到。所以我们通常会自己先在工作室做好小的样品,然后拿来大栅栏给周师傅看,和他商量可不可以做成这种样子;如果周师傅说不行我们会拿回工作室再试。”周贞徵说。
舆图工作室为传统的古铁纱灯带来更多新材质的结合,运用了墨水染色的纸浆灯罩让本来平淡无奇的吊灯多了变化。
纸浆灯罩台灯,是2015北京国际设计周期间问询度最高的产品之一。
纸浆灯罩落地灯,亦可用作壁灯。
舆图工作室展示了他们为铁艺作品实验墨水染色的过程。
在周国利看来,铁艺编织这门技术本身并不难,难的是坚持与耐心。“太辛苦了,北京孩子根本没人愿意学,”周师傅说,“我的小孩也不愿意。”在北京设计周期间举办的工作坊倒是吸引了不少人来参与,但有多少人能够坚持下来却是个未知数。年轻人吃不得苦,周师傅认为这门技艺即将失传,“我教给你你学吗?”他反问道。
铁艺编织技术本身并不复杂,难的是耐心和坚持。
然而感慨本身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创造市场需求、依靠真实的经济规律健康发展,才是类似古铁纱灯这样的手工技艺能否存续下去的解决之道。宝钞胡同的兰花酒店已经向舆图工作室和周师傅定制了四盏灯用于客房中,而北京国际设计周举办期间,周贞徵也接到了许多想要购买茶具与灯具的参观者的问询。“对我们来说,这次在北京设计周期间的展示也是一个对市场的测试,我们正在与大投方面沟通后续的生产、定位和推广等问题,大投是希望把我们和周师傅合作的茶具与灯具纳入到他们的‘大栅栏礼物’计划中的,作为大栅栏设计社区的特色产品。”周贞徵说。
周易+刘宇:料器容颜再生计划
北京料器第七代传人刘宇在位于北京东城区的京城百工坊内的工作室中。
“你问我和周易的合作感受是什么?难以忍受!”当北京料器第七代传人刘宇这样回答时,艺术家和设计师周易正站在他身旁,听到刘宇这句像是玩笑又像认真的褒贬莫辨的评价,周易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然保持着微笑。
26岁的周易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女孩,在伦敦中央圣马丁艺术与设计学院获得工业设计硕士学位后,返回北京创办了LittleE工作室。凭借“身体记忆”项目,周易参与了诸多艺术和设计展览与活动,如第二届上海西岸艺术与设计博览会等,并据此赢得了“周大夫”的代号。“周大夫”借用牙医常用的材质,为前来问诊的“病人”复制出身体的一部分——手指、鼻子、嘴、耳朵、胸部等,做成可以佩戴的首饰,在年轻的艺术家和设计师中小有名气。
设计师周易
从前卫的身体记忆首饰到传统的料器饰品,风格似乎有了很大的转变,但对周易来说却是顺理成章。手工艺的迷人之处正在于双手操控的灵活与不可控,以及由此带来的惊喜,不管是用树脂复制身体,还是用喷灯烧制料器,都有这种类似的特质。“我几年前就曾经去过百工坊里刘宇老师的料器坊,买过几件小动物造型的作品,”周易边向我们展示她保存了好几年的只有二三厘米长的料器小鸟边说,“那时我就对料器很感兴趣,觉得它的灵活性很高,会有很多的可能性。”
刘宇制作的料器金鱼;北京料器厂还存在时,分工非常精细,配料和烧制塑形各有专人负责,还会根据制作对象的不同分成花鸟车间、走兽车间等。
因为要参与2015年北京国际设计周劝业场展区的“Living in Beijing 北京生活”展览,周易再度想到了她喜欢的料器,并通过偶然结识的学妹刘佳艺联系到了后者的父亲刘宇。
北京料器,是在我国传统的琉璃工艺基础上形成和发展起来的特种工艺品,它以硅酸盐(玻璃原料)及其他金属氧化物等为原料,经过高温熔化,拔成各种色彩与规格的料棒,再由工艺师将料棒在灯上加温烧软(最初为食用植物油灯和灯芯草灯,现为煤气喷灯),运用手工瞬间加工而成,因此也被称为“火中的雕塑”。
用镊子塑形,料器的造型需在火中运用手工瞬间加工而成,因此也被称为“火中的雕塑”。
明朝以后北京料器得到迅猛发展,到清朝则进入鼎盛时期,康熙年间,皇帝命工部在北京琉璃厂设置御厂,供奉内廷,称“宫料”、“御琉璃”;民国时期,崇文门花市一带料器作坊云集,形成了蒋、汪、赵、岳四大料器门派,其中尤以蒋家门的徒弟最多,刘宇的母亲、北京料器第六代传人邢兰香即师承蒋家门——她在北京料器制品厂当学徒时的师傅陈德海、田文元都是蒋家门的徒弟。
“料器这门手艺不能放,一放下就不会了,从前技艺再高超的大师几天不练也会做不出来。”刘宇说。
各种颜色与粗细的料棒。因为料器式微,作为原料的料棒也无人生产,目前刘宇所拥有的料棒全部来自1992年已停产的北京料器厂库存。右为镊子,料器制作时的塑形工具。
现年46岁的刘宇从小跟随母亲学习料器制作,在他看来,周易设计的料器首饰完全体现不出料器手艺的精髓。“你看这朵花,要在一块料上,在火中,用一把镊子,烧出这么多花瓣,这才叫手艺,”刘宇拿着一朵料花解释说,“周易那些就烧一个圆,再点一个红点,太容易了,简直受不了!”刘宇指的是周易设计的艾窝窝造型的胸针——以传统北京小吃为灵感,周易设计出了艾窝窝、小窝头、梅花糕、枣花糕、糖葫芦五种造型的料器首饰。
艺术家和设计师周易与刘宇合作的“点心盒”系列料器首饰,取材于传统的北京小吃,小窝头、糖葫芦、艾窝窝、枣花糕、梅花糕。
对于和周易的合作,刘宇最初的态度是较为抵触的,在刘佳艺的劝说下他不太情愿地同意了。22岁的刘佳艺现在北京工业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念大五,一边在建筑设计院实习一边准备着出国留学事宜。在认识周易前,她也曾积极联络不同背景的设计师,祈望探讨出一个可行性的方案参与“大栅栏领航员项目”。
但刘佳艺并不打算如父亲所望继承料器手艺。“我还是更喜欢建筑,”刘佳艺说。“这孩子太叛逆了,”刘宇一边对女儿的选择无可奈何地摇头,一边仍不失时机地引导女儿学习料器烧制技术,“佳艺,你过来试试这个糖葫芦能不能烧出来,看起来简单,能烧出三个同样大小的同心圆来可不易!”
糖葫芦的造型看似简单,能一次性烧制成功却不容易,刘宇说这至少需要五年功力。
用两根粗细不同的红色料棒一起制作糖葫芦。
经济上的稳妥也是刘宇力主女儿继承料器手艺的重要原因之一。虽然料器这门手艺在式微,但身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传承人,刘宇的生活境况却不像外人所臆想的那样局促,单是老客户的订单和每年春节期间的庙会出售所得,已足够他维持体面的生活。
从“难以忍受”到可以忍受,甚至是惊喜,以至于佩服的转折点发生在布展完成的那一刻。为了和取材于传统点心的料器首饰的气质配合,周易将产品包装设计成了传统点心盒的形式,红色纸盒、麻绳提线、毛笔字写的标签,打开来还有青花瓷盘纹样的铺底装饰。“当这些东西最后整体摆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很厉害,对周易我是佩服的,她的做法也给我一些启发,”刘宇说。对一个几乎和自己女儿同龄的小姑娘说出“佩服”二字着实不易,刘宇在三周内赶出了周易的订单——通过“Living in Beijing 北京生活”展览,“点心盒”系列料器首饰获得了几十张订单。
刘佳艺的心思也有了一点变化。“我觉得这次从周易身上学到很多,我不想继承料器手艺也有不喜欢手工艺圈子的原因,这个圈子里的人大部分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思路比较僵化,不会创新,更不会宣传,和我的性格不太一样。但周易的做法让我觉得会有新的可能性吧。等我申请完学校,这个寒假打算和父亲好好学一下料器手艺。”
而周易则已经开始了新的料器首饰的尝试——红月饼。依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圆,但如何能在上面快速画出一个红色的正圆,对刘宇来说还是多少有些挑战。“我很期待和周易的长久合作,”刘宇说,“不过我希望她接下来的设计能发挥我的料器技艺,我理想中的料器还是要体现它的工艺和复杂程度。
摄影:庄严(铁艺)、李鹏(料器)
统筹:郭婧雅
撰文:宋敏